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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一九三二年夏天,「藍農社」的特務暗殺身為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總幹事的楊杏佛,隨即放出風聲,說也將魯迅列入了暗殺的名單。從一九三四年起,政府的書報檢查機關更連續查禁他的著作,從《二心集》、《南腔北調集》之類的年度文集,一直到《魯迅雜感集》那樣的選本,到後來,網還越收越緊,他到上海以後的幾乎所有雜文集,都被打上了黑叉。不但威脅他的人生安全,還要封閉他的文字生涯,這樣全面的壓制和迫害,只會促成更決絕的反抗。魯迅發誓一般他說:「只要我還活著,就要拿起筆,去回敬他們的手槍!」有朋友勸他克制自己的火氣,他回信說:「即如不佞,每遭壓迫時,輒更粗獷易怒,顧非身臨其境,不易推想,故必參商到底,無可如何。」到這時;他其實已經是身不由已,既然被逼到了這個位置上,就只有反抗到底了。

  中國的專制統治,從來是非常殘暴的。從一九三一年開始,國民黨政府接連捕殺文化界中的共產黨人,後來更將也是國民黨員的楊杏佛也殺掉了,這從魯迅的眼光來看,這樣的事都幹了,還有什麼事幹不出呢?他特有的那種凡事從最壞處著想的心理,就自然會占滿他的心胸。從聽到柔石被捕的消息起,只要風聲一紫,他就離家避難,或是去一家日本人開的花園莊旅店,或者就丟內山完造家。在花園莊飯店躲避時,他的神經相當緊張,有一次看見兩個陌生人在草地上對著他避居的房間指指點點,就趕緊躲進裡屋,許久都不出來,早在一九三〇年五月,他就已經開始採取一種半秘密的生活方式,不對人公開自己的居處,幾次搬遷,都是托熟識的日本人出面租賃:除了少數可以信賴的人,他從不邀請客人到家中聊天,一般會面,都約在內山書店裡:來往信件也都通過這家書店,他情願每天到書店去取,也不要別人直接寄到家中。空氣緊張的時候,他就極少下樓出門,甚至連窗邊也不坐,怕被人看見。

  可就是這樣,他還是不放心,一到覺得危險的時候,還是要避出去,他對自己的人身安全,實在是沒有什麼信心了。有一次他對別人這樣介紹他的書架:「這些書架全是木箱,裡面裝滿了書,任何時候都可以裝上卡車逃跑。」甚至和許廣平走在街上,他也常常要她走到馬路對面去,說是萬一遇到麻煩,她可以及時脫身。連日常生活的這些方面,都籠罩在高度的緊張之中,他有生以來,這還是頭一次。許廣平後來回憶說,他雖然如此警覺,有時候卻又有一種冒險性,愈是空氣緊張,愈在家裡坐不住。楊杏佛被殺之後,他堅持要去送殮,那天早上出門,還有意不帶大門的鑰匙,以示赴難的決心。後來幾次傳聞要抓他,他都特地每天出門去轉一圈,這當然顯示了極大的勇氣,但請想一想,一個向來主張愛惜生命,反對輕率赴死的人,現在卻自己懷著赴死的心情,跨出家門去迎接隨時可能襲來的捕殺,就好像一頭無處逃遁的野狼,掉過頭來拚死相撲:這是怎樣的喪失理智的狂泰,又是怎樣的忿不欲生的絕望呢?

  原本是為了擺脫局外人的沮喪,才那樣積極地介入公眾生活,卻不料一腳踩進了政治鬥爭的漩渦,身不由己地越卷越深,直至被推上與官方公開對抗的位置,人身安全都岌岌可危——從那樣的起點竟會一路滑人現在這樣的境遇,大概是魯迅怎麼也想不到的吧。正是從這個「想不到」,我又一次看見了命運對他的殘酷的戲弄。

  〖第十六章 新姿態〗

  正因為他是身不由已地陷入與官方對抗的險惡處境,這處境對他心理的傷害就特別深重。在他的精神世界裡,本來是常常並排供著兩尊神,一個要他注重實際,把眼前的功利奉為第一,另一個卻要他超越世俗,向上下左右追問人生的終極意義。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一直不知道該皈依哪一尊神,總是在其間猶豫徘徊。身遭嚴重的壓迫時,狹隘的功利意識就膨脹起來,一九二五年他甚至說:「若今日者,則我以為只要目的是正的,即可用無論什麼手段。」可在另外一些時候呢、他又很知道人應該有更為寬廣的人生視界,於是他就說詩人應該有傅大的心靈,能感受人間、天國和地獄這三界的大痛苦和大歡樂,又說真正的知識分子永遠是痛苦的,因為他看到的永遠是缺陷。倘說他那些啟蒙主義的呐喊的衝動,常常將他趕到前一尊神的座下,他碰壁之後的種種懷疑和悲觀,又會將他拉回到後一尊神的面前。

  可是,從三十年代初開始,與官方直接對抗的處境卻不允許他再這樣兩邊搖擺了:強大的敵人正對你虎視眈眈,它隨時可能猛撲過來,置你於死地,你哪裡還有工夫去作那種不著邊際的玄想?虛無也好,悲哀也罷,小說家的想像也好,知識者的懷疑也罷,統統都只能拋開去,你先得集中全力來對付眼前的敵情!我相信,任何人處在魯迅那樣的境遇裡,都會本能地向自己提出這一類警告吧。隨著他和國民黨官方的關係越來越緊張,這種凡事都以眼前利害為重的權衡方式,就自然會逐漸擠開其他的權衡方式,獨佔他的頭腦。無論什麼事,只要能幫助他渡過眼前的險惡處境,他現在都願意做了。

  其中第一件事,就是尋找一個身外的精神寄託。越是意識到自己和官方的力量懸殊,意識到自己的速勝的無望,他就越需要構造一個理想,來證明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徒勞地和官方對抗。因此,儘管他早已經多次證實了侈談理想的可笑,他現在還是不得不再一次談論理想。

  理想總是將來的事,他既然要談,就只能撿回那個歷史進步的老觀念。他在通信中對朋友們說:「無論如何,將來總歸是我們的。」「人生現在實在苦痛,但我們總要戰取光明,即使自己遇不到,也可以留給後來的。我們這樣的活下去罷。」二又在公開的文章中接出更為樂觀的姿態:「歷史決不倒退,文壇是無須悲觀的」;「我已經確切的相信:將來的光明,必將證明我們不但是文藝上的遺產的保存者,而且也是開拓者和建設者,」口氣如此堅定,真是難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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