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魯迅傳 | 上頁 下頁
四〇


  在參加「左聯」的成立大會以後,他更向朋友描述說:「於會場中,一覽了薈萃於上海的革命作家,然而以我看來,皆前花色[紹興方言,意謂沒起色],於是不佞勢又不得不有作梯子之險,但還怕他們尚未必能爬梯子也。」語氣極為輕蔑。可是,儘管心存種種芥蒂,他仍然要去參加那些組織的活動。他在廣州的後半年裡,那樣受人冷落,現在卻有這些熱情的團體來邀請他,有這些激進的青年來擁戴他,這使他重新感覺到自己的聲望和價值,感覺到自己還有力量,你想想,單是為了證實這些感覺。他也應該去參加那些活動吧。說到底,不辭辛勞地各處演講也好,在文壇上「四面八方地鬧」也好,都是在作同樣的證實。那自我懷疑和自我否定的「鬼氣」壓得他太厲害了,他情願再一次戴上面具。他現在的心境比「五四」時陰鬱得多,再要硬戴面具,它就自然大得多,也重得多,但他甘心承受,比起在沉默中聽任虛無感咬齧自己,借頻繁的行動來忘卻痛苦,總要容易些吧。

  也就從到上海開始,他陸續買來一批日文的介紹馬克思主義的書,非常認真地讀,單在一九二八年內,他就讀了十多本這樣的書,許廣平甚至說他是「幾乎每天手不釋卷的在翻著這方面的著作。」他教許廣平學日語,也用其中的一冊《馬克思讀本》作教材,不僅詳細講解內容,還能夠訂正書上的錯字。他甚至花力氣將一部日文版的盧那察爾斯基的《藝術論》翻譯出來。他自己筆下,也逐漸出現了用他理解的唯物主義來論人析事的文字。到後來,連和青年聊天,他口中也經常會吐出「階級鬥爭」、「社會主義」之類的新詞。和朋友通信時,他更稱讚說:「以史底唯物論批評文藝的書,我也曾看了一點,以為那是極直截爽快的,有許多曖昧難解的問題,都可說明。」還在東京的時候,他就拜訪過日本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因此得到日文版的《共產黨宣言》;回國以後十幾年間。對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也時有所聞。但他一直不怎麼在意,即使書櫥中放有這類書,也極少取出來仔細地讀。

  可現在,「無產階級革命」似乎成了思想界的新興潮流,那批口口聲聲說他「落伍」,罵他是「反革命」的青年人,手中也正是拿著馬克思主義的詞句,甚至他翻譯別人介紹馬克思主義的書,那些人也要冷嘲熱諷,說他是投機——在這種情況下,他就不能再疏忽了。即便為了回擊那些年輕人,他也得認真來看一看,馬克思主義究竟是怎麼回事。他自己說:「我譯這些書[指盧那察爾斯基的《藝術論》之類]是給那些從前專門以革命文學為口號而攻擊我的人們看的」,這就把他的動機說得非常明白了。在他這認真閱讀馬克思主義的態度後面,在他那些不畏譏笑,堅持翻譯和運用馬克思主義的言行後面,你正可以看到他特有的那種「不甘心」:他不甘心被人視為落伍,不甘心被新興的潮流摒諸河岸,幾乎從踏進上海的那一天起,他就自覺不自覺地想要跟上新的思潮,要重返文學和社會的中心,要找口那已經失去的社會戰士和思想先驅的自信,要擺脫那局外人的沮喪和孤獨。他並沒有想到這些掙扎會給他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他現在只顧一件事,就是竭力掙脫那紹興會館向他伸出的熱情招呼的手。

  但是後果卻來了。首先是國民黨浙江省黨部,以他參加自由運動大同盟為理由,在一九三〇年三月向國民黨中央公開申請,要通緝「反動文人魯迅」。幾個月後,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更下令「取締」自由運動大同盟、中國革命互濟會和左翼作家聯盟等八個團體,在附於取締今後面的「左聯」成員名單上,赫然列著他的名字。

  這使他多少感到意外。一聽說浙江省黨部要「通緝」他,他便把事情的經過詳細告訴朋友:「自由大同盟並不是由我發起,當初只是請我去演說。按時前往,則來賓簽名者已有一人(記得是郁達夫君),演說次序是我第一,鬱第二,我待鬱講完,便先告歸。後來聞當場有人提議要有什麼組織,凡今天到會者均作為發起人,遺次日報上發表,則變成我第一名了。」情形既然是這樣,有人就勸他在報上登個聲明,解釋一下,但他不願意:「浙江省黨部頗有我的熟人,他們倘來問我一聲,我可以告知原委。今竟突然出此手段,那麼我用硬功對付,決不聲明,就算由我發起好了」。對這個「通緝」本身,他其實不十分重視,他知道這只是一種警告。好幾年前,在《無花的薔蔽之三》裡,他就用嘲諷的筆調將這類恫嚇手段一一羅列過。一位熟識的日本書店的老闆內山完造,擔心他的安全,勸他躲避,他也笑笑回答說:「不要緊的,如果是真的要捉,就不下通緝令什麼的了。……就是說,有點討厭,別給我開口——是那麼一回事。」

  但也惟其如此,他就更為憤慨:「我所抨擊的是社會上的種種黑暗,不是專對國民黨,這黑暗的根源,有遠在一二千年前的,也有在幾百年,幾十年前的,不過國民黨執政以來,還沒有把它根絕罷了。現在他們不許我開口,好像他們決計要包庇上下幾千年一切黑暗了!」在廣州,他所以那樣反感國民黨的「清黨」,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們捕殺無辜,沒想到自己到了上海,竟親臨這樣的遭遇,他能不憤慨嗎?他當然知道,一旦國民黨政府認定你是「共產黨」,你會遭遇什麼樣的危險,但他從來又是一個吃軟不吃硬的人,你既然肆行高壓。這樣來威嚇我,我倒偏要和你鬥一鬥了。倘說他初到上海時,已經對國民黨非常失望,卻畢竟無意和它為敵,那到這個時候,他卻似乎是決意要站到國民黨的對面去了。

  他繼續寫一系列文章,激烈地抨擊政府;他更積極地參加「左聯」的活動,一九三二年又參加宋慶齡、楊杏佛等人組織的「中國民權保障同盟」,擔任它的執行委員。一九三一年國民黨在上海捕殺柔石等五名年輕的「左聯」成員,他更是怒不可遏。在「左聯」秘密出版的刊物上發表文章,直斥國民黨政府是「滅亡中的黑暗的動物。」他甚至重新解釋當年在廣州辭職的原因,說是「我一生從未見過有這麼殺人的,我就辭了職。」幾乎完全不掩飾對國民黨的敵意了。這自然引來官方的更大的壓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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