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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但是,他其實並不能退回去。十年前他形同單身,現在身邊卻有了許廣平,這位倔強的姑娘所以會追隨左右,可不只是出於一般的男女愛情,她首先是敬服他對黑暗社會的決絕態度,才接著生出了愛慕之情。也就是說,他們的相愛建立在魯迅作為一個啟蒙先驅的基礎之上,景雲裡二十三號的新家庭,首先就不允許他將它當成北京的紹興會館。何況魯迅自己也不願意退回去,這等於承認自己失敗,承認這些年來的掙扎都毫無意義,像他這樣性格的人,怎麼能甘心呢扒只要有一線機會,他就不願意走回頭路。

  既不願轉身,那就只有如他自己所說的,先坐下來歇一會,再抬腳跨步,「姑且走走」。事實上,他因答有恆的那封信的最後一段,已經說出了「姑且走走」的大致方向:「我覺得我也許從此不再有什麼話要說。恐怖一去,來的是什麼呢?我還不得而知,恐怕不見得是好東西罷。但我曳在救助我自己,還是老法子,一是麻痹,二是忘卻。一面掙扎著,還想從以後淡下去的『淡淡的血痕中』,看見一點東西,謄在紙片上。」這真是非常精確的預言,他生命的最後九年間的大致的生活狀況、幾乎全包括在這段話中。其實是沒有什麼話可說,卻仍掙扎著要在紙上寫一點東西,這還是他在三十年代的基本姿態;他賴以維持這姿態的兩支最順手的拐杖,也正是那個「麻痹」和「忘卻」。

  所謂「麻痹」,就是將注意力轉開,不去想那些沒有答案的大苦惱,只考慮日常生計,也就是「先在歧路頭坐下,歇一會」。可是,以魯迅當時的情形,怎樣安排今後的生計呢?做官自然不行了。仍到大學去教書?經歷過在北京、廈門和廣州的種種刺激,他現在是既對青年失了信任,又對同事間的傾軋深感厭惡,幾乎從搬出中山大學的那一天起,就打定主意要「脫離教書生活」,他不想再與人做什麼同事,情願一個人單幹,做一名以文字為生的自由人。可是,以哪一種文字為生呢?心境是這樣消沉,先前的呐喊式的文章和小說當然是不能做了。那麼做研究?他對這個倒是一向就有自信,還在廈門時,就對許廣平說過:「如果使我研究一種關於中國文學的事,大概也可以說出一點別人沒有見到的話,所以放下也似乎可惜。」

  但是,真要作研究,譬如寫他一直想寫的《中國文學史》或《中國字體變遷史》他就必須沉潛下心,整個陷進古書堆裡,這和那紹興會館式的生活,實際上也差不多了,他又不願意。因此,他初到上海時,是選擇了翻譯這一條路,還明白對熟人宣佈:「我在上海,大抵譯書。」算起來,他「譯書」也有二十年的歷史了,但那多半是借它作啟蒙的工具,對翻譯本身,他其實並無太大的興趣。因此,即便現在選它作自己的謀生之道,他也很難長久地專注於它,一有什麼事情打岔,心思就很容易分散開去。」他自己也知道,到上海才兩個月,就已經擔心了:「本想從事譯書,今竟不知可能如願。」。他怪別人干擾太多,可如果他自己真想譯書,幾個朋友的應酬,若干訪客的邀約,還不容易對付嗎?歸根結蒂,還是他自己心神不定,不知道究竟做什麼好。這也難怪,有那樣的大苦惱糾纏於心,他確實難於看清腹前的路,難於決定該何去何從。所以他租下景雲裡二十三號的房子,卻並不買齊家具,似乎隨時準備卷鉗蓋走路。你想想,連家安在哪裡,以什麼謀生,他都定不下來,他又如何「麻痹」自己呢?

  他還有另一條辦法,就是「忘卻」,竭力淡忘種種陰暗的記憶,重振樂觀的熱情,實在不能淡忘,也總要將它們儘量推至意識的邊緣,騰出地方來釀造新的希望。這也就是他所說的,「跨進刺叢裡,姑且走走」。人真是習慣的俘虜,明明遇上了窮途,這窮途就說明原先的走法不對頭,可只要還沒有學會新的走法,他一抬腳,一跨步,就還是會依照先前的老走法。他只會這一種,倘要「姑且走走」,不用它又怎麼辦?魯迅正是如此。從迎接紹興「光復」到現在,將近二十年了,他不斷地用「忘卻」來振作自己,種種似乎能夠「忘卻」,而終於又全部記起的徒勞的痛苦,他是體驗得大多,也太深了。但是,當他現在救助自己,掙扎著不願沒人虛無感的時候,他能使用的最後一條辦法,仍然只是「忘卻」,這是怎樣令人悲哀的事情?十年前他用什麼姿勢爬出那座「待死」的深坑,他現在就只能還是用那個姿勢。

  你看他到上海後,雖然抱怨別人的打攏,可只要有地方請他演講,他總是應允前去,甚至半個月內連講四五次。明明打定主意不再教書,一旦有人堅請,他就還是接受了勞動大學的聘書,實在是易牆基做事太不像活、他才去退了聘書。在文學,方面,他一到上海就復刊《語絲》,自任編輯。創造社來聯合他,他欣然答應:那些人翻臉駕他了,他就一面還擊,一面與郁達夫命作,創辦《奔流》月刊,作文校對,跑印刷廠,寫編後記,忙得四腳朝天。第二年又和柔石等幾個青年人組織「朝花社」,辦《朝花》週刊。他還想把北京的《未名》半月刊也移到上海來,由他作編輯,「取攻擊姿態」,「大掃」一下文壇。那在文學界「興風作浪」的熱情,簡直比得上二十年代初了。甚至一些激進的社會團體來找他,他也非常熱情。當時共產黨有一個為援救被捕者而組織的「中國革命互濟會」,魯迅一到上海,就接受這互濟會的一個成員的邀請,答應為互濟會的刊物寫稿;第二年春天,更正式加入這個組織,多次捐款。一九三〇年初,又去參加也是共產黨組織的「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的成立會議,第一個作演講,因此被推為發起人。幾乎同時,又參與組織「中國左翼作家聯盟」,不但同意用「左翼」作團體的名稱,還同意擔任它的領導人。當年在東京參加光復會的熱情,似乎又復活了。

  當然,表現出「五四」式的熱情,並不說明他心裡就真有這種熱情。他對那些激進團體的活動,心裡常常並不以為然。有一次,送走一位互濟會的來訪者,他就對客廳裡的其他朋友說:「這人真是老實,每次來都對我大講一通革命高潮」,在善意的椰揄中,分明表現出對那「革命高潮」的懷疑。成立自由運動大同盟,他更是搖頭,在成立大會上發完言,他就提前離開了,事後還對動員他去開會的人說:這種組織「發個宣言之外,是無法做什麼事的。」至於左翼作家聯盟,其中的許多中堅人物都來自創造社和太陽社,他們前不久還罵他「落伍」,是「二重的反革命」,現在卻來尊他為領袖,他怎麼可能會相信?馮乃超拿「左聯」的綱領給他看,他一面表示「沒意見」,一面又說:「反正這種性質的文章我是不會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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