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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遷居上海以後,他這脾氣更發展了。以前多半還是對許廣平私下發牢騷,現在卻經常形諸辭色。林語堂是他極熟的朋友,他到上海的當天和第二天,林語堂都來探訪陪伴。可有一次郁達夫請吃飯,席間為了幾句活,他就勃然變色,與林語堂大吵起來,十多年的友情,從此變質。錢玄同更是他的老朋友了,可因為說過「人一過四十,便該槍斃」之類的話,引起他的不快,他一九二九年到北京,遇到錢玄同,競拉下臉來,不和他說話,一對老朋友,從此也絕了交。與老朋友交往都如此嚴峻,他那「脾氣大」的名聲在上海就更大了。也在這一年秋天。他在家裡招待一位東京留學時的老朋友,正巧兩位年輕朋友章廷謙和柔石也在場。談笑之間,那老朋友笑指魯迅:「咳,你這個呆蟲」,竟將章、柔二人嚇了一大跳,他們面面相覷,生怕魯迅受不了這個戲謔,會和那老朋友翻臉。你想想,他那神經過敏,容易發脾氣的毛病,已經到了多麼嚴重的地步。

  他在文字上,也不再掩飾對別人的惡意的湍測,一九二九年寫有關《語絲》的回憶,就直截了當指責孫伏園當初辦《語絲》,是拿他當「炸藥」。他甚至也不再掩飾對母親的不滿。他到北京省母,去的時候自然是滿懷孝心,可住不幾天,他就寫信向許廣平發牢騷;返回上海之後,更對朋友說,他原想在北京家裡多住幾天,「後來一看,那邊,家裡是別有世界,我之在不在毫沒有什麼關係,……所以早走了。」他以文字對朋友明確表示對母親的不滿,這是第一次。他當然知道自己有那樣的名聲,曾寫信對人說:「我總覺得我也許有病,神經過敏,所以凡看一件事,雖然對方說是全都打開了,而我往往還以為必有什麼東西在手中或袖子裡藏著。但又往往不幸而中,豈不哀哉」。似乎是承認自己有病,卻又說「往往不幸而中」,其實還是替自已辯護,並不真以為是神經過敏。像他這樣的病態心理鄉就是自己真想克服,也未必能夠轉變,他現在還不自覺,那就只能是愈益發展了。」

  不用說,他這病態心理的陰影也自然會罩住景雲裡的那幢小樓。最初的興奮和歡樂過去之後,他很快就會覺察到家庭生活的另外一面。一九二八年四月,一位青年朋友問他是否應該結婚,他回信說:「據我個人的意見,則似為禁欲,是不行的,中世紀之修道士,皆是前車。但染病[指與妓女交往而染上梅毒之類]是萬不可的。……於是歸根結蒂,只好結婚。結婚之後,也有大苦,有大累,怨天尤人,往往不免。但兩害相權,我以為結婚較小。」雖然是勸人結婚,但語詞之間,你看不到一絲對愛情和婚姻的浪漫熱情。兩年以後他又說:「愛與結婚,確亦天下大事,由此而定,」但愛與結婚,則又有他種大事,由此開端,此種大事,則為結婚之前,所未嘗想到或遇見者,然此亦人生所必經(倘要結婚),無可如何者也。」

  他甚至斷言,一個人結婚以後,「理想與現實,一定要衝突。魯迅是很認真的人,別人鄭重地來問他,他一定也是鄭重地去回答:他明說是根據自己個人的意見,那他說的這些話,就多少是含有他親身的體驗。這些話當然都不錯,兩個相愛的人結婚,本來只是他們互相適應的漫長歷程的起點,像魯迅和許廣平這樣個性特別的人,互相適應的困難就尤其比一般人大,同居生活中遠非羅曼蒂克的那一面,自然會逐漸顯露出來。何況家庭並非一隻密封的鐵罐子,他們的戀愛同居,至少在魯迅這一面,從一開始就不是他們而人間的事情,而是他向自己整個命運的一次奪路而逃式的抗爭,他在家庭之外的種種遭遇,更必然會強有力地影響他們兩人單濁相對時的心緒和氣氛,他會將愛情和婚姻描述得這樣透徹,應該說也很自然。但是,看看他說這些話的時間,離他們正式同居才半年多,我仍然覺得,他這透徹的認識是來得太快了。誰能想到,他在杭州度「蜜月」,快活得像一個小孩子的時候,心底竟已經存著這樣一份透徹的認識?與許廣平同居,當然是給了他很大的慰藉,從身心兩方面都增強了他對抗社會的力量,但同時,這恐怕也使他更深切地體驗到了人性的複雜,人生的難於兩全,而禁不住與那久久纏繞他的虛無情感,又添加一份深刻的共鳴。

  他這樣常常以惡意來揣測別人,是否就不再上當了呢?並不,他依舊免不了上當。與那位要作他「義子」的廖立峨的交往,自然是不用說了。一九二八年,一位自稱姓黃的青年向他求詩,他認真寫了四句寄去:「禹域多飛將,蝸廬騰逸民。夜邀潭底影,玄酒頌皇仁。」不料過了一段時間,卻見一份官方色彩的雜誌上登出這首詩,而且是用手跡製成封面,這才知道受了騙,就說明他還是缺乏警戒心。因此,看到他在二十年代晚期心緒如此惡劣,與熟人朋友動輒翻臉,對應該懷疑的人卻每每喪失警惕,我就特別感到悲哀。他這多疑和易怒並不是表示他的為人之道的轉變,而是證實了他對自己立身之道的惶惑的深廣,他的精神危機的深重。倘說他與許廣平同車離京南下,是開始了對內心「鬼氣」的又一輪反抗,是從那精神「待死堂」的第二次逃離,那到這個時候,這反抗和逃離全都失敗了,自從回國以來,那「鬼氣」還從沒有像現在這樣重壓過他。

  〖第十五章 一腳踩進了漩渦〗

  魯迅怎麼辦?他自己說:「走『人生』的長途,最易遇到的有兩大難關。其一是『歧路』,倘是墨翟先生,相傳是慟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頭坐下,歇一會,或者睡一覺,於是選一條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其二便是『窮途』了,聽說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卻也像在歧路上的辦法一樣,還是跨進去,在刺叢裡姑且走走。」這話說得很實在。墨翟和阮籍,都是走了回頭路,魯迅內心的「鬼氣」,也正是要拉他往回走。退回十年前那紹興會館式的生活。索性回到家中,關上窗戶,背對社會上的喧囂,自己選一樣合意的事情,坐下來靜靜地做——在整個二十年代末期,這樣的生活一直誘惑著他,直到一九二九年六月,他還在猶豫,是否該「暫且靜靜,做一部冷靜的專門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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