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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我這樣一條一條地複述魯迅的意見,心裡實在是很難過,這都是些什麼樣的說法:為了緩解局外人的沮喪,他不借將知識分子和文學家一貶到底,將他們的悲慘說到極處,這看上去像是理智的分析,其實包裹著多麼強烈的憤激!和三年前提出「中間物」的說法一樣,他下意識裡還是求助於「必然性」:你本來就只能是局外人,社會本來就不會尊重你,這一切都是必然的事情;你又何必耿耿於懷呢?在另一處地方,他甚至從知識分子的必然的碰壁裡,引申出他們的新價值:「凡有革命以前的幻想或理想的革命詩人,很可有碰死在自己所謳歌希望的現實上的運命;而現實的革命倘不粉碎了這類詩人的幻想或理想,則這革命也還是佈告上的空談。但葉賽寧和棱波裡是無可厚非的,他們先後給自己唱了挽歌,他們有真實。他們以自己的沉沒,證實著革命的前行。他們到底並不是旁觀者。」立論如此曲折,竟至于將知識分子被社會變革的殘酷現實所吞噬,也說成是對這變革的介入,為消除那局外人的沮喪,他實在是盡了全力。但這並沒有多大的效用。三年前他對自己說,你必然是個犧牲者,因為犧牲本身有正面的意義,他這自辟就能有效果;現在他又對自己說,你必然是個受冷落者,碰釘子者,可無論受冷落也好,碰釘子也好,本身都是很可憐的事情,這就等於說,你必然是個可憐的人,這樣的自辟怎麼會有用呢?他是為了自我辟解才重新解釋知識分子的命運,可到頭來,這樣的解釋只會更加重他的沮喪和消沉。直到一九二九年春末,他在北京對大學生演講,仍然從「打倒知識階級」的話題開始,仍然反復講「巨大的革命,以前的革命文學者還須滅亡」,就說明他還是陷入這些問題裡,先前的答案都不管用。

  像自己這樣一個作家,一個知識分子,在這殘酷叵測的社會中究竟有什麼用?他恐怕是再也不可能把這個深刻的惶惑逐出心底了。

  整個的生存意義都成了疑問,剩下的就只有眼睛看得見。兩手摸得著的物質生活了。一九二七年夏天,魯迅對一位親近的朋友說:「我想贈你一句話,專管自己吃飯,不要對人發感慨(此所謂『人』者,生人不必說,即可疑之熟人,亦包括在內)。並且積下幾個錢來」;又說他自己:「我已經近於『刹那主義』,明天的事,今天就不想。」從先秦時代起,中國士人便有「義」、「利」之辨,「君子喻于義,小人喻於利」,孔夫子這一句名言,成為幾千年來自居君子之位的士人的立身信條。到了魯迅那一代人,腦筋雖然開通得多,不會再那樣輕貶實際的物質利益,但把精神追求放在物質利益之上,依然是普遍的處世原則。固此,倘若他們公開宣稱妄「積下幾個錢」,那總是因為對精神的價值發生了懷疑。連知識分子的價值都找不到了,那又何必太拘束,徒然苦了自己呢、於是魯迅明明在四月份就辭去了中山大學的全部職務,人也已經搬出了大學,卻依然收下學校當局送來的五月份的薪水,並且對朋友說:「中大送五月份的薪水來,其中自然含有一點意思。但魯迅已經『不好』,則收固不好,不收亦豈能好?我於是不發脾氣,松松爽爽收下了。」

  於是他到上海之後,明明已經對國民黨深感失望,卻依然從一九二七年十二月開始,從南京政府大學院[即教育部]領取每月三百元的「特約撰述員」薪水。一年以後,這筆錢改為「教育部編輯費」,他照領;甚至後來和國民黨公開對立了,他也還是照領,一直領到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借用他的話說,這自然也「不好」,雖然是大學院院長蔡元培主動送來的錢,它畢竟是國民黨政府的官俸。你看一九二九年五月,許廣平寫信告訴他收到了這個月的錢:「中央行那張紙,今天由三先生托王[魯迅三弟周建人的妻子王蘊如]去轉了一個地方,回來的收據,放在平常的地方一起了,」用詞如此,隱晦,處置又如此小心,連轉帳都要借弟媳的名義,後來印行《兩地書》時,更把這段話全部刪去,就說明他自己也明自知道這「不好」。可他仍然按月收受;那種看破了「義」的虛妄,先管「利」的實益要緊的虛無情緒,不可謂不觸目。一九二八年夏天,他更對一位朋友說:「處在這個時代,人與人的相擠這麼凶,每個月的收入應該儲蓄一半,以備不虞。」後來又一再重複:「說什麼都是假的,積蓄點錢要緊!」一邊說,神情還很激動,就本性講,魯迅的手其實很松,不說他對家人的長期資助,就在他勸人「積下兒個錢」的一九二七年,他也不止一次地拿出錢來,幫助陷於困厄的青年人,那位「有恆」便是其中的一個。因此,他這些似乎是極端重視物質實利的言行,正從另一面證實了「鬼氣」在他內心的再次獲勝,它竟能將一個在廣州那樣熱烈地謳歌希望的人,這樣快就逼入「刹那主義」的精神死角。

  隨著內心「鬼氣」的再度上升,魯迅那種挑剔人,不信任人的脾氣,也又一次膨脹起來,你看他勸人儲錢的理由,就是「人與人的相擠這麼凶」。在北京時,他這脾氣已經很大,但他似乎很少懷疑親近的朋友,也儘量克制自己,不向熟識的青年人發火。可到廈門以後,他在這方面的克制力越來越弱。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他對許廣平說:「即如伏園所辦的副刊,我一定就也是被用的器縣之一,」「前口因莽原社來信說無人投稿,我寫信叫停刊,現在回信說不停,因為投稿又有了好兒篇。……現在從許多事情觀察起來,覺他們之於我,大抵是可以使役時便竭力使役,可以詰責時便竭力桔責,可以攻擊時自然是竭力攻擊……」

  這裡說的幾個人,都是他非常親近的年輕朋友,他卻用這樣重的話指責他們,他對人的懷疑已經是擴大到幾乎所有人了。因此,他有時難免會產生「天下無一個好人」的感覺:「我其實還敢站在前線上,但發見當面稱為『同道』的暗中將我當傀儡或從背後槍擊我,卻比被敵人所傷重其悲哀。長虹和素園的鬧架還沒有完,……聽說小峰也並不能將約定的錢照數給家裡,而家用卻沒有不足……」從莽原社和未名社的青年朋友,到關係密切的書局老闆,甚至到北平家中的母親和朱安,他全用挑剔的眼光望過去。那一頂「暗中將我當傀儡的罪名,又何其寬泛,他的青年朋友當中,恐怕也沒有誰能夠逃脫了。對親近者尚且如此、對較生疏者就更不用說。一位舊日的學生去拜訪他,正遇他下課歸來,面有倦容,便關切地建議他不妨搬一張椅子,坐著上課,不料他臉一沉:「你說坐著講課好,那麼搬張小床去講,不是更適意嗎?」簡直是動輒發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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