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魯迅傳 | 上頁 下頁
三四


  他萬萬沒有想到,在中國,連生得太瘦,也會給自己招來麻煩,在這一刹那間,從歸國時家鄉人對他的鬍子的指摘,到北京時有關他的門牙的流言,種種不愉快的記憶,都一齊湧上心頭。那天晚上,他便在船艙裡鋪開稿紙,憤激地寫道:「香港雖只一島,卻活畫著中國許多地方現在和將來的小照:中央兒位洋主子,手下是若干頌德的『高等華人』和一夥作悵的奴氣同胞。此外即全是默默吃苦的『土人』,能耐的死在洋場上,耐不住的逃入深山中,苗瑤是我們的前輩。」我不禁想,倘是二個向來就活得自在的人,遇上這樣的事情,也許會哈哈一笑,自認倒黴罷,但魯迅卻生髮出那樣強烈的悲憤,他顯然是想到了自己不斷碰壁的一生。他正要到上海去,到那同樣有著洋主子,而同胞的奴氣恐怕比香港更為熾盛的洋場去,輪船上的這一場屈辱遭遇,會給他心頭蒙上一層怎樣的暗影呢?

  果然,到上海才一個多月,他就在給朋友的信中發牢騷了:「應酬,陪客,被逼作文之事仍甚多,不能靜,殊苦。」三個月之後又說:」我在上海……心也靜不下來,上海的情形,比北京複雜得多,攻擊法也不同,須一一對付,真是糟極了。」他去上海的本意,是想靜靜地休養一陣,既是緩減身體的疲憊,也是澄清思想的混亂,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躲進草叢中,舔淨自己的傷口。可哪裡想到,他一踏上上海的碼頭,就又成為許多人包圍的目標,紛紛上門拜訪,還要約他寫文章,拉他去作演講。他到上海的第一個月內,幾乎天天都有人來敲門,有時一天要來好幾班;他搬進景雲裡的寓所才半個月,就已經有人笑嘻嘻地找來了,一定要請他去演講。他當然要發牢騷了。

  不過,應酬雖然麻煩,畢竟也還熱鬧,朋友和慕名者的笑臉的簇擁,多少也可以拂去一些類似在船上遭人檢查的不快。何況又有許廣平陪伴在旁,樓上樓下都充盈著新的家庭溫暖,單是應酬多一些,魯迅大概也不過就是發幾句牢騷,並不會真覺得大苦。但是,事情卻遠沒有這樣輕省。上海不比廣州,與北京更不相同,這是一座混雜著精明和淺薄的現代城市,一個不斷滋生出機敏、勢利、淺薄和赤裸裸的利害之心的大溫床。形形色色的人都能在上海插一腳,上海的文壇和學界,也就格外顯出五花八門的斑駁的色彩來。既有徐志摩、胡適那樣的紳士派,也有蔣光慈、成仿吾那樣的激進黨,既有依附官方的御用文人,更有數量多得多的只知道迎合小市民的通俗「作家」:你想想,魯迅這樣一個人,驟然跨進這樣一個世界。他將遭遇到的,哪裡會只是那些應酬?

  比方說,他到上海才二十夭,地處江灣的一所勞動大學的校長易培基;就上門來請他去授課。他是魯迅在北京時的熟人,態度又非常殷切,說是每次用汽車來接他,魯迅就答應了。可是,才上第二次課、那汽車就奶奶來退,害得他焦急地等了老半天,第三次乾脆就不來了,」此後也沒有下文,像這樣不明不白的事情,他還是頭一回遇到。」再比如,也是他剛到上海不久,郭沫若托鄭伯奇和蔣光慈來找他,說是要聯合起來:還在廈門的時候,他就有過這個打算,聽了自然高興,於是聯名在報紙上登出啟示,宣佈要詼複《創造週報》。可這事又沒有下文了,他等到一九二八年初,《創造週報》沒有復刊,卻出來一個新雜誌叫《文化批判》,成仿吾和創造社的一批年輕成員在上面接二連三地批評他。到後來,蔣光慈和他的「太陽社」也一齊來指責他。

  阿英斷言阿Q的時代已經過去,《呐喊》、《仿徨》都過時了;郭沫若更化名「杜荃」,在創造社的刊物上罵他是「封建餘孽」,「二重的反革命」,是法西斯主義者!剛剛說好要聯合,現在突然來圍攻他,這叫他怎麼受得了?甚至他在廣州見過的青年殘殺青年的「血的遊戲」,在上海也又見到了。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就在江灣的那所勞動大學裡,警察和一部分手持棍棒的學生,闖入宿舍抓走據說是共產黨的另一些學生,當有人把這事告訴魯迅時,他喃喃他說:「學生也參加了搜捕……」顯然是記起了半年前的廣州。甚至連一向與他友善的北新書局,從北京遷來上海,書商的習氣也愈益嚴重,欠了他將近萬元的版稅,遲遲不付,他只好請律師打官司,才一點一點地討回來。

  還有更卑瑣的攪擾在等看他呢。他初到景雲裡,是住在二十三號,周圍非常嘈雜,尤其到晚上,唱京戲的吊嗓子聲,搓麻將牌的嘩啦聲,贏了錢時的重敲檯面和哈哈大笑聲,經常是徹夜不停,使慣于夜間作文的魯迅每每擲筆長歎。他家後門相對的,是一位名律師的家,這人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兒子,仗著父親的威風,屢次向魯迅家的廚房扔石頭;魯迅向那律師告狀,不料小無賴的氣焰更高,公然在魯迅家的門上撒尿,畫烏龜。

  魯迅沒有辦法,就搬到景雲裡十八號,避開那戶鄰居。那小無賴卻不罷休,竟在夜裡偷愉將浸透煤油的引人紙扔進魯迅家,想引起火災!堂堂魯迅,竟會碰上這樣的事!也就在這時期,他在廣州時的學生廖立峨,一直很恭敬地與他通信的,突然帶著情人跑到上海,要做他的「義子」,在他家裡連吃帶住,幾個月後都不走,還提出種種要求,最後是不歡而去,弄得他哭笑不得。又過了一年,他雇用的一位來自浙江上虞農村的女傭,剛剛做熟了,她的丈夫卻帶著人上門來,說要抓她回去。遭到拒絕以後,那人又通過上海的所謂「上虞同鄉會」,向魯迅索人。一直糾纏了好久,最後是魯迅拿出一百五十元錢,才樞那批人打發走。當時是講定,這錢由那女傭逐月償還,可兩個月以後,那女傭不辭而別,錢也沒還……我真不知道,魯迅面對這些事情的時候,心裡是怎麼想的。在上海,連這類事情都會給他的生活造成那麼多麻煩,使他吃那麼多昔頭,他怎麼會喜歡上海呢?

  難怪他到上海才半年,便大病一場,拖了好久才恢復。也難怪一九二九年他回北京看望母親,竟會很喜歡北京。他寫信對許廣平說:「這裡的空氣真是沉靜,和上海的動盪煩擾,大不相同……。」見了幾個熟朋友,無拘束地談一陣天,他更非常愉快,寫情給許廣平時,還特地強調,說這些聊天「都是近來快事。」離開北京三年多了,沿中國南方的海岸轉了一個大圈子,最後卻發現還是北京好,還要怎樣,才算是交「華蓋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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