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魯迅傳 | 上頁 下頁
三三


  但是,迎面就有一連串壁在等著他碰。首先是廣州的激進青年對他不滿了。他初到廣州時,這些青年曾經熱烈地歡迎他,蜂擁去聽他演講,有的還直接去找他。可是,魯迅畢竟看多了黑暗,即使極力振作,在演講會高呼口號,話一說長了,還是會流露出陰鬱的意思。他說廣州是一個紅皮白心的蘿蔔,說廣州的青年把革命遊戲化,甚至說廣州有大叫,卻無思索,無悲哀,因此也就沒有真正的革命和文學,你想想,整日沉浸在狂熱情緒中的激進青年怎麼聽得進這些話?他到廣州才一個月,就有人以「魯迅先生往哪裡躲」的標題,在報紙上批評他。「魯迅先生!你莫儘自在大學教授室裡編你的講義。……如此社會,如此環境,你不負擔起你的使命來,你將往哪裡去躲!」

  接著,更有人用近於無理的態度責問他:「你不願意從事文學革命;你又不去做武裝者的革命;那麼你處在今日的中國,更拿著一種什麼革命的東西在領導著一般青年?」與此阿時,廣州的文學界也開始有人批評他「落伍」,認為在北伐的形勢下,《阿Q正傳》那樣的作品已經沒有資格再自稱是革命的文學,面對這樣的不滿,魯迅真不知道說什麼好。他當然不願意青年人誤解他,讀了那篇《魯迅先生往哪裡躲》,他立即清許廣平以她的名義,寫了《魯迅先生往那些地方躲》的解釋文章,在同一張報紙上發表。但是,他又很知道,他其實無法向這些青年解釋清楚,以他們的天真和幼稚,怎麼可能理解他那「無話可說」的深刻的迷惘?他只有暗自苦笑了。

  接著是中山大學內部的人事糾紛。魯迅雖是教務長,學校的實權卻操在教務委員會手中。這委員會的幾個主要人物,像戴季陶,朱家嘩等人,都是國民黨的要人,官場上的老字,他們絕不願意將中山大學辦成北大那樣的學校,魯迅和他們自然不會有多好的交情。文科主任傅斯年,本是魯迅在北京時的舊識,卻那樣熱衷權力,也使魯迅很失望。二九二七年三月,傅斯年更將顧頷剛請到中山大學來當教授,魯迅堅決反對,甚至說:。他來,我就走!」

  可傅斯年還是將顧請來了,魯迅立刻就辭了職占他寫信對朋友忿忿他說:「我到此只三月,竟做了一個大傀儡。……當紅鼻[指顧頡剛]到此時,我便走了;而傅[斯年]大寫其信,給我,說他已有補救辦法,即使鼻赴京買書,不在校;……現在他們還在挽留我,當然無效,我是不走口頭路的。」他原是一介書生,不習慣做行政事務,性情又梗直,不會拐彎抹角,就很容易與刁鑽的同事發生矛盾。全是為了自己的那一點「野心」,才勉力挑起教務長這副擔子,現在竟弄得連勢不兩立的對頭也跑到身邊來當教授,這豈不是又落入廈門大學的覆轍了嗎?依他向來的脾氣,自然是一走了之。

  當然,他更震驚的還是「四·一五」大搜捕。自到廣州以後,他對國民黨一直抱有好感,也為北伐的節節勝利感到高興,他那樣無保留地讚揚孫中山,除了受風氣傳染,也因為他大體上贊同孫中山的理想。可是,一直舉著孫中山的旗幟的國民黨,竟會這樣大規模地搜捕前一天還是同盟者的共產黨員,抓去那麼多無辜的人,還要那樣殘酷地殺戮被捕者,還要得意地形諸筆墨,什麼「用斧劈死」,什麼「亂槍刺死」……這實在出乎他的意料。在北京,是段棋瑞的衛隊屠殺請願學生,到廣州,卻又看見國民黨更大規模地殺戮昔日的盟友,偌大一個中國,難道就逃不脫這樣的慘劇?他尤其震驚的,是那屠殺者中間,竟也有許多青年人,不但是年輕的目不識丁的赳赳武夫,更是年輕的戴著眼鏡的大學生,投書告密,助官捕人,這些青年似乎還格外起勁。在北京時,青年學生的冷漠和健忘,已經使他深受刺激,現在這更可怕的情形,會給他怎樣沉重的打擊?他說:「我至今為止,時時有一種樂觀,以為壓迫、殺戮青年的,大概是老人。……現在我知道不然了,殺戮青年的,似乎倒大概是青年,而且對於別個的不能再造的生命和青春,更無顧惜。」在南方的溫暖、生機和光亮當中,竟看見了更為嚴重的寒冷、死地和黑暗,他簡直目瞪口呆了。

  國民黨的「清黨」不但在精神上給他嚴重的打擊,而且在人身安全上,也似乎要對他造成威脅。他和廣州的共產黨人本沒有多深的交往,但他曾列名于成仿吾等人的一個頗具赤色意味的《中國文學家對於英國智識階級及一般民眾宣言》,又恰在「清黨」後的第六天辭去中山大學的教職,有些人就難免要推測,他這是在表示抗議。知情者如傅斯年,又故意含糊其辭,更助長了這種推測,以至香港的一家報紙公開登出消息,說他因為「親共」而躲避起來了。魯迅自己知道是怎麼回事,當然不會太擔心。但是,在當時那種滿街軍車急駛,人人風聲鶴腴的情況下,有了那樣的傳聞,實在也難保不會出什麼意外,所以,他又不敢放鬆警惕。他在廣州已經無事,卻寧願忍受酷熱繼續逗留,這除了一時決不定何去何從,是不是也為了不願授人以柄呢?「清黨」給了他刃晰大的震驚,先前那不憚以惡意去揣測世事的習慣自然會膨脹起來,倘若他不自覺地誇大種種可能的危險,一時神經過敏,也是十分自然的吧。直到五月底,他的擔心才開始消減,有朋友聽到傳聞,寫信來問,他國複潞:「事太湊巧,當紅鼻到粵之時,正清黨發生之際,所以也許有人疑我之滾,和政治有關。實則我之『鼻來我走』(與鼻不兩立,大似梅毒菌,真是倒黴之至)之宣言,遠在四月初上也。……兄所聞之流言,或亦此類也歟。然而『管他媽的』可也」,口氣已經輕鬆了許多。到了七月,他更公開露面,到一所中學和廣州市教育局作了兩場演講。人既露了面,那些流言自然就消散了。

  流言消散了,他也就可以走了。九月二十七日,他和許廣平一同登船,離開了廣州這塊險惡的是非之地。可是,還沒容他們喘口氣,新的麻煩又來了。當時廣州往上海的船,都要經過香港,香港的海關人員,也就要上船檢查。魯迅這一回自不例外,遇上兩位身穿綠制服,如狼似虎的檢查員,把他的書籍和皮箱翻了個底朝天,甚至撕碎裝魚肝油的紙匣,捅穿餅於罎子的封口,最後是收了他二十塊錢的賄賂,才放過了他。魯迅很詫異,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兇狠地檢查他,船上的茶房說:「你生得太瘦了,他疑心你是販鴉片的」,這真使他愕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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