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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這緊張也井非無因。就在他到廈門不久,北京和上海的熟人間已經有一種傳聞,說他和許廣平同車離京,又從上海同船去廈門,「大有雙宿雙飛之態」。他們還沒有同居,議論就已經來了,真是同居了,那流言真不知要飛舞到怎樣。事實上,一九二八年二月,他和許廣平同居不到半年,就收到過這樣一封信:「魯迅先生:昨與××××諸人同席,二人宣傳先生討姨太太,棄北京之正妻而與女學生發生關係,……此事關係先生令名及私德,……于先生大有不利,望先生作函警戒之……」寫信人自稱是崇拜魯迅的青年,卻如此看待他和許廣平的愛情,這教他作何感想呢?社會上永遠有好奇者,有好事者,有小人,有庸眾,你就是再循規蹈矩,謹小慎微,只要你是名人,就總會有流言粘在背上,有惡意跟蹤而來。乾脆想通了這一點,不去管它,人反而能活得自在,魯迅同輩的文人中,就頗有一些人是放浪灑脫,無所顧忌的。但是,魯迅做不到這一點,愈是心中「鬼氣」蒸騰,愈是把社會看得險惡,一點小小的流言,就愈會引發他廣泛的聯想;形形色色的遺老遺少的攻訐,報章雜誌上的惡意或無聊的渲染,學界和文壇上的有權勢者的封鎖,最後是經濟上的拈據和窘困:他已經無力擺脫那個涓生和子君式的悲劇的夢魘了。

  正因為心頭總是壓著那個夢魘,魯迅和許廣平同居之後,依然左盼右顧,如履薄冰。他將許廣平的臥室設在三樓,自己則住二樓,對外只說她給自己當助手,作校對,除了對極少數親近朋友,一概不說實情。即便去杭州,實際上是度蜜月,他也要遮遮掩掩。動身之前。他先要杭州的朋友預訂一間有三張床的房間;到了杭州,許欽文等人接他們到旅館,住進那房伺後,正要離開,他卻喚住了許欽文,眼睛盯著他,「嚴肅他說:『欽文,你留在這裡。以後白天有事,你儘管做去,晚上可一定要到這裡來!』」他並且指定許欽文睡在中間那張床上,將自己和許廣平隔開——這是怎樣奇怪的安排!一年半以前,他鼓勵許廣平到中山大學給他當助教,口氣是何等堅決:「不必連助教都怕做,對語都避忌,倘如此,可真成了流言的囚人了。」可你看他這住房的安排,不正是自己要作流言的囚人嗎?越是知道他白天玩得那樣快活,看到他晚上這樣睡覺,我就越感到悲哀,除了喝醉酒,他大概一輩子都沒有真正放鬆過吧,陪伴心愛的女人到西湖邊上度蜜月,都會如此緊張,這是怎樣可憐的心境,又是怎樣可悲的性格?

  這樣的緊張一直持續了很久。從一開始,許廣平就沒有向親屬說過實情。直到一九二九年五月,她已經懷了五個月的身孕,她的姑母到上海,她才將實情告訴她,並請她轉告家中的其他人。在魯迅這一面,也是從這時候起,才陸續告訴遠。方的朋友。但即使是通報,口氣也往往含糊,譬如他給未名社的一位朋友寫信,說那些流言如何氣人,於是他索性「到廣東,將這些事對密斯許說了,便請她住在一所房子裡——但自然也還有別的人。前年來滬,我也勸她同來了,現就住在上海。幫我做點校對之類的事……」

  這哪裡只是通報,中間夾著這麼多解說,而且到了最後還是含混,並不把事情說清楚。也許他並非存心如此?那麼,心裡明明想告訴別人,寫出來卻這樣吞吞吐吐,這又說明了什麼呢?許廣平將實情告訴姑母後,對魯迅說:「我的親人方面,如由她說出,則省我一番佈告手續,而說出後,我過數月之行動[指生產]可以不似驚弓之鳥,也是一法。」什麼叫「驚弓之鳥」?莫非在下意識裡,他們自己也有點心虛?一個人受多了壓抑,就會喪失從自己的角度看事情的能力,甚至連評價自己,也會不自覺地仿照周圍人的思路。尤其當與社會習俗發生衝突的時候,他就是再明白自己應該理直氣壯,心理上還是常常會承受不住,不知不覺就畏縮起來。魯迅和許廣平這「驚弓之烏」的緊張,是不是也正來源於這一點呢?當然,他們願意將消息公諸親友,總還是因為有了信心,你看魯迅這時候寫給許廣平的信:「看現在的情形,我們的前途似乎毫無障礙,但即使有,我也決計要同小刺蝟[對許廣平的呢稱]跨過它而前進的,絕不畏縮」,就表露出終於松了一口氣的輕鬆感。但是,要到同居一年半以後,才剛剛松這一口氣,他們先前的屏息擔心,未免也太過分了。

  從某種意義上講,魯迅和許廣平相愛而終於同居,在上海建立新的家庭,是他一生中最有光彩的舉動。正是在這件事情上,他充分表現了生命意志的執拗的力量,表現了背叛傳統禮教的堅決的勇氣,表現了一個現代人追求個人自由的個性風采。但是,也恰恰在這件事情上,他內心深處的軟弱和自卑,他對傳統道德的下意識的認同,他對社會和人性的根深蒂固的不信任,都表現得格外觸目。一個人一旦相信愛情,就不再是虛無主義者,魯迅能夠打開一個缺口,也就應該可以沖出「鬼氣」的包圍,如果這樣來看,他和許廣平的同居就正顯示了他對自己命運的一次重大的勝利,但是,他在沖出包圍的途中,要經歷那麼多的猶豫和權衡,這會不會使他終於爭取到手的幸福,不知不覺就變了味呢?男女愛情,這本是為人的一項基本樂趣,倘若你必須要耗費那麼長的生命,經歷那麼深的痛苦,才能夠獲得它,你還能說它是一項樂趣嗎?用太多痛苦換來的幸福,它本身已經不是幸福,它甚至會變成一筆三債,將承受者的脊樑壓彎。因此,我一想起魯迅硬拉許欽文同眠一室的情景,先前那因他們同居而產生的欣喜心情便迅即消散。魯迅是獲得了勝利,可恰恰是這個勝利,宣告了他將難得再有真正的勝利。

  〖第十三章 沒完沒了的「華蓋運」〗

  實際的情形正是如此,愛情並不能使魯迅擺脫困境。就拿他到廣州這件事說吧,他所以願意去,除了與許廣平會面,也還有另外的意圖,他自己說:「其實我也還有一點野心,也想致廣州後,對於『紳士』們仍然加以打擊……第二是與創造社聯合起來,造一條戰線,更向舊社會進攻,我再勉力寫些文字。」可他人還未到廣州,郁達夫和郭沫若已經離開中山大學,不能建造聯合戰線了。他卻仍不洩氣,將眼光轉向中山大學:「只要中大的文科辦得還像樣,我的目的就達了。」這所謂「還像樣」,就是指像北京大學的樣。他畢竟是新文化運動的參與者。他對蔡元培創立的那一種崇尚自由的大學風氣,對這風氣的發源地北京大學,始終有一份特殊的感情。的確,在現代中國,只要存在這樣的大學,那就無論遇上怎樣的專制和高壓,思想的火炬都不會熄滅。手無寸鐵的知識分子要想對社會施加影響,恐怕也只能從發揚北大鳳氣這樣的事情人手。所以,魯迅一到中山大學,除了做國文系的主任,還擔任教務長,一頭紮進教務堆中,忙得不可開交。他公開以「五四」時候的風氣作為標準,在一次教務會議上,他主張讓學生有研究、活動。和組織的自由,就特地舉出北京大學作為榜樣。直到四月十五。日國民黨大舉「清黨」,從中山大學抓走幾十個學生,他還以「五四」為例,在他召集的緊急會議上據理力爭:「五四運動時,學生被抓走,我們營救學生,甚至不借發動全國工商界都罷工罷市。……我們都是五四運動時候的人,為什麼現在這麼多學生被抓走,我們又不營救了呢?」在廣州的最初幾個月,無淪說話做事,他的態度都那樣積極,和在廈門時候是大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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