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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但是,魯迅的心情卻複雜得多。他愛許廣平,但對這愛情的後果,心中卻充滿疑慮。這疑慮還是來自虛無感,它就像一支鋒利的雙刀劍,既戳破孝道之類舊倫理的神聖性,又戳破個性解放、「愛情至上」之類新道德的神聖性,它固然銹蝕了魯迅的精神舊宅的門鎖,卻也會當著他的面,把他打算遷去的其他新居都塗得一團黑。傳統的大家族當然是無價值的,孝道也可以說是無謂的,但那新女性的丰采,戀愛婚姻的幸福,是不是也是一個幻象呢?魯迅早已過了「情人眼裡出西施」的年齡,再怎樣喜愛許廣平,也不會看不出她的缺陷。社會又那樣險惡,在一九二五年,無論北京的學界還是官場,都有一股對他的敵意在婉蜒伸展,一旦他背棄自己的婚姻,會不會授那些怨敵以打擊的口實呢?倘若種種打擊紛至遝來,他們的愛情能禁受住嗎?在寫於這時候的短篇小說《傷逝》中,他把涓生和子君的結局描繪得那麼絕望,把他們承受不住社會壓力,愛情逐漸變質的過程表現得那麼可信,你就能知道他的疑慮有多深,思緒也是怎樣地偏於悲觀了。

  所以,他最初的行動非常謹慎。他向許廣平表明,他無意和她正式結婚,在名分上,他還保持原來的婚姻。這實際就是說,他並不準備徹底拆毀那舊式婚姻的囚室,他僅僅是自己鑿一個洞逃走。他也不想馬上和許廣平同居,固為條件還不具備,還需要作些準備。首先是錢。為了購置磚塔胡同的房子,他已經欠了朋友八百塊錢的債,一直無力償還;他又才被章士釗革職不久,倘若因為和許廣平同居而遭人垢病,打輸了官司,那豈不是要落人涓生和子君的惡運了嗎?其次,他也不願在北京與許廣平同居,離母親和朱安太近,同在一座城中,畢竟不大方便。北京的空氣又日漸壓抑,後來更發生「三.一八」慘案,他自己也幾次離家避難,要想建立一個新的家庭,總得另尋一處安全的地方。當然,他最擔心的,還是和許廣平的愛情本身。這裡既有對許廣平的疑慮,也有對自己的反省。「我已經是這個年紀,又有這麼多內心的傷痛,還能夠容納這樣的愛情,還配得上爭取這樣的愛情嗎?」「讓她這樣與我結合,她的犧牲是不是太大了?」「即便她現在甘心情願,以後會不會後悔?」「她究竟愛我到了什麼程度?」我相信,每當晚上,他躺在床上抽煙默思的時候,類似上面這樣的疑慮一定會在他心中久久盤旋,去而複返的。他面前似乎已經浮出了一條逃離絕望的清晰的生路,但他何時走進去,又怎樣走進去,卻久久下不了決斷。

  一九二六年初春,一個新的機會來了,新任廈門大學國學系主任的林語堂,是魯迅的老朋友,邀請他去廈門大學任教。那裡遠離北京,鄰近廣東,不但氣候溫暖,政治空氣也總比北京要和暖得多,每月又有四百塊錢的薪水,正是一個適合開始新生活的地方。魯迅欣然應允,就在這一年八月離京南下,適逢許廣平要回廣州,便一同動身。但是,儘管有這麼好的機會,又是與許廣平同行,他仍然不作明確的計劃。他只是與許廣平約定,先分開兩年,各自埋頭苦幹,既是做一點工作,也為積一點錢,然後再作見面的打算。你看,他還是用的老辦法,當對將來缺乏把握,難下決斷的時候,就先將決斷往後推,拖延一陣再說。

  魯迅興致勃勃地踏上了廈門島。可是,幾乎就從第一天起,種種不如意的事情接踵而來。地方的荒僻,人民的閉塞,學校主事人那樣勢利,教師中的淺陋之徒又如此眾多,再加上若干職員和校役的褊狹懶散,終至使他連聲歎息:自己還是太天真了,北京都那樣糟糕,廈門還會好麼?他尤其惱火的是,他在北京的那批學者對頭——他稱之為「現代評論派」,居然也紛紛甫下,有的就直接到了廈門大學,和他做同事。譬如顧頡剛,他曾公開說佩服胡適和陳西瀅,現在居然也到廈門大學來做教授;自己來了不算,還推薦其他的熟人來,這些被薦者來了之後,又引薦另外的人,這在魯迅看起來,簡直就是「日日夜夜佈置安插私人」他寫信對朋友抱怨:「『現代評論派』的勢力,在這裡我看要膨脹起來,當局者的性質,也與此輩相合。」遠遠地躲到廈門來,竟然還是會遇上他們;在北京受排擠,跑到這裡來還是受排擠,這怎麼能不教他光火呢?他曾這樣向人描述自己的心情:「一有感觸,就坐在電燈下默默地想,越想越火冒,而無人澆一杯冷水,於是終於決定日:仰東碩殺!我帶來者!」這「仰東碩殺」是紹興土話,意思就是「操他媽的!」廈門大學竟然逼得魯迅不斷要在心裡罵出這樣的話,他當然不願在這裡久留了。他到廈門不到四個月,就開始想走。一個學期的課還沒講完,就已經向校方遞了辭呈。他原想在廈門大學工作兩年,現在卻提前一年半離開,當他獨自一個人在夜燈下寫辭呈的時候,先前那種種走投無路,屢屢碰壁的記憶,一定又會湧上腦際吧。

  處在這種經常要罵出「仰東碩殺」的心境裡,他對和許廣子的愛情的疑慮自然會逐漸加重。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他寫信對她說:

  常遲疑於此後所走的路:(一)、積幾文錢,將來
  什麼都不做,苦苦過活;(二)、再不顧自己,為人們
  做一點事,將來餓肚也不妨,也一任別人唾駡;(三)、
  再做一些事(被利用當然有時仍不免),倘同人排斥,
  為生存起見,我便不問什麼都敢做,但不願失了我的
  朋友。第二條我已行過兩年多了,終於覺得太傻。前
  一條當先托庇于資本家,須熬。末一條則太險,也無
  把握(於生活)。所以實在難於下一決心,我也就想
  寫信和我的朋友商議,給我一條光。

  看得出他非常矛盾,雖然列出了三條路,真心想走的卻是第三條;但他不知道許廣平是否真願意和他攜手共進,也不知道這條路是否真能夠走通。疑慮重重之際,就乾脆向許廣平和盤托出,既是試探,也是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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