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魯迅傳 | 上頁 下頁
二七


  他在一個星期中連續寫下《孤獨者》和《傷逝》,卻不像對《阿Q正傳》那樣立刻送出去刊載,直至第二年收入《彷徨》,都沒有單獨發表,這是否正表明他的惶惑,他不知道該怎樣處理這些小說?我想到他在《小雜感》中的話:創作有時候「只要有一個人看便滿足」,什麼叫「一個人看」?除了給朋友和愛人,是否也是給自己看?繼《傷逝》之後,他又寫下兩篇小說,《弟兄》和《離婚》。《弟兄》對沛君的內心隱情的揭發,似乎比對涓生更為犀利,《離婚》中彌漫的那股冷氣,也令人聯想到《孤獨者》。但是,作者那種深刻的自我舉動,在作品中日漸隱晦,《離婚》裡是完全看不見了。從《祝福》開始,魯迅的內心之門逐漸打開,到《孤獨者》和《傷逝》,這門已經開得相當大。也許是開得太大,使他自己都覺得不安了?倘真是如此,他的頭一個本能反應,就是趕緊關門。我覺得,《弟兄》和《離婚》的一個突出意義,就是表現了作者的一種也許並不自覺的內心收縮:他原是想借小說來驅逐內心「鬼氣」,卻沒有想到它反而利用了文學創作的特殊法則,在他內心膨脹得更為巨大,情急之下,他只好先丟開筆再說了。寫完《離婚》,他果然停止了小說創作。

  就在創作《彷惶》中的小說的同時,魯迅還寫下了一批短短的散文詩,它們後來以《野草》的總名結集出版,這裡就不妨稱它們為《野草》。魯迅的小說文字本就有兩種句式,一種平實直白,是寫他人的,另一種曲折繁複,是表現自己的,《野草》中的絕大部分篇章,都是用的後一種句式,單從這一點,你也不難判斷,他寫《野草》的目的是和寫《孤獨者》差不多,想通過自我描述來把握自己。但另一方面,也正是這種句式上的相類,洩露了作者的另一層心思,他既想深入地剖析自己,又不願讓讀者一目了然,他是在袒露自己的血肉,卻又總還想掩上一層紗巾。他的思想根本就矛盾,照實訴說,已經是錯綜複雜,他現在又要刻意掩飾,就弄得更為曖昧。最深入的自剖和最用力的掩飾結合在一起,似乎他真要實踐他在《小雜感》中的那句話,專為一個人寫作了。

  明自了這一點,你就能從《野草》的那些奇特的意象背後,不斷地讀出作者的自我描寫。第一篇《秋夜》,那棗樹便是明顯的自況:頭上是奇怪而高的映著冷眼的天空,周圍是在夜氣中瑟索的野花草,早已看透了小粉紅花和落葉的夢的虛妄,也擺脫了當初滿樹是果實和葉子時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這不正是遷離八道灣之後那看透了人生的魯迅的自畫像嗎?至於一無所有的杆子,卻仍然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樣地映著許多蠱惑的眼睛」,就更是他面對黑暗的戰鬥姿態的速寫了。類似這樣的速寫,《野草》中還有不少,像那明知道前面沒有路,仍然只能踉蹌著跨進野地裡去的過客,那最終將在無物之陣中衰老,卻仍然舉起投槍的戰士,那或者使人類蘇生,或者將他們滅盡的叛逆的猛士,就都是同一類型,在表現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絕望的杭戰的意志。

  當然,《野草》中的更多的篇章,是在表現別樣的心境。像《影的告別》和《死火》、是凸現那夾在明暗之間的「中間物」的意識;兩篇《復仇》和《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則是發洩啟蒙者的沮喪,發洩他對不可救藥的大眾的厭惡和蔑視。與這心境相聯繫的,有《失掉的好地獄》,暗示對社會變革的絕望;又有《頹敗線的顫動》,近乎忘情地宣洩被人利用,施惠獲怨的憤恨。《墓謁文》令人聯想到《孤獨者》,既是釋放心中的「鬼氣」,又拚命疾走,生怕看見它的追隨。《希望》和《好的故事》則用了更為淺直的方式,表現類似的複雜心態。前者發誓要「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一擲我身中的遲暮」,可給自己打氣的理由,僅僅是「絕望之於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後者明知道結局是「驟然一驚,睜開眼」,面前什麼都沒有,卻仍那樣用心地描繪美麗的夢境,充分傳達出一種心猶不甘的懊惱心情。

  我特別要說說《死後》。在《野草》當中,這一篇的文字頗為特別,全不像《秋夜》或《墓謁文》那樣曲折,倒是相當平直,活潑,時時顯出一點諷刺,描繪勃古齋的小夥計的那一段,調侃的意味還相當觸目,但是,惟其如此,這篇作品就格外使人感到一般冷氣。你看這些細緻的描寫:「我想睜開眼睛來,他卻絲毫也不動」,「一輛獨輪車從我的頭邊推過,大約是重載的,軋軋地叫得人心煩,還有些牙齒齪」,「還有幾個[指蒼蠅]則聚在眉毛上,跨一步,我的毛根就一搖」,「一個螞蟻又在脖子上爬起來,終於爬到臉上,只繞著眼眶轉圈子」……它們把那種空有強烈的意願,卻毫無動彈能力的絕望處境,表現得如此真切,我一邊讀著,一邊就仿佛自己也與作品中的「我」一樣,躺在地上任人擺弄,這是怎樣可怕的感染力!像《秋夜》和《墓謁文》那樣的作品,是表現了一些陰鬱的意念,雖然形象很凸出,意念本身卻是抽象的。可《死後》不同,它表現了一種陰鬱的想像,那樣具體,細緻,你簡直要懷疑這是不是虛構。一個人總難免有陰鬱的念頭,只要這是來自他的理智,那就不大要緊,困為它在他頭腦中紮得還不深,改變起來也容易。可是,如果這陰鬱是來自他的情感深處,來自他的下意識,他的記憶、夢幻和聯想,那就說明他的心地是真正黯淡,而且難以改變了,魯迅在一九二五年夏天會寫出《死後》這樣的作品,他對自已人生厄運的預感,實在已經是根深蒂固,難以搖動了。

  我們在《野草》中讀到的,是作者的深層心理,是撐住他那公開的社會姿態的下意識的木樁,是孕育他那些獨特思想的悟性的溫床。因此,你讀懂了《野草》,就不難理解他為什麼會在公開的文章中說那些話,譬如「一切都是中間物」,「中國的群眾永遠是看客」;又為什麼要在私人通信中寫那些話,譬如「我常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我常覺得現在有些年輕人之于我,是可利用則竭力利用,可打擊則竭力打擊……」你也就能理解為什麼面對青年的時候,他會有那些特別的表現,譬如總要戴一塊面具,總是有一種探藏的自卑感;不消說,你也就能理解他為什麼會停止小說創作,單是這些散文詩,已經把他內心的「鬼氣」展示得這麼深,靠那種《孤獨者》式的自我分析,他怎麼可能把它壓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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