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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到了這一步,魯迅驅逐內心「鬼氣」的思想戰場,已經在他的小說中充分展開,《在酒樓上》呈現出這樣一個「我」與呂緯甫面面相對的結構,夏表明他已經發動了進攻。從小說的結尾來看,勝利似乎是在「我」一邊,魯迅似乎是有能力告別呂緯甫式的沮喪了了。

  但是,寫於一年半之後的《孤獨者》,卻表明情況並非如此。這一回,作者描寫主人公魏連殳,是比對呂緯甫更無顧忌,幾乎就是照著自己的肖像來描畫他。首先是相貌:「一個短小削瘦的人,長方臉,蓬鬆的頭髮和濃黑的鬚眉占了一臉的小半,只見兩眼在黑氣裡發光」,這與他在紹興教書時的相貌幾乎一模一樣。其次是行狀:「對人總是愛理不理的,卻常喜歡管別人的閒事;常說家庭應該破壞,一領薪水卻一定立即寄給他的祖母」,還「喜歡發表文章」,「發些沒有顧忌的議論」,倘將祖母換成母親,就不都是他自己的事麼?再就是思想,魏連殳先是相信「孩子總是好的,他們全是天真」,結果卻被「天真」的孩子仇視了,於是生出幻滅和憎惡,這段歷程簡直就是從他的頭腦中錄下來的。至於魏連殳借祖母一生所發的長篇議論,他寫給「我,的那一封信,特別是其中的許多話,更是非魯迅不會有,唯有他才寫得出的。小說的許多素材,像魏連殳殮葬祖母,在城中遭受流言和惡意的包圍,都是取自作者的親歷,也沒有誇張,幾乎就是實錄。甚至一些細節,譬如小孩子拿一片草葉說「殺!」也是他在其他地方用過,改也不改就搬來的。在魯迅的全部小說中,還沒有一個人物像魏連是這樣酷似作者,你當可想像,那種直接剖析自己的衝動,已經在他的創作中膨脹到什麼程度。

  從表面上看,作者描述魏連殳的態度,和對呂緯甫一樣,他也設置了一個一我」,它在小說敘事結構中的位置,和《在酒樓上》裡的「我」完全相同。甚至緒尾也一樣,而且更直截了當:「我快步走著,仿佛要從一種沉重的東西中沖出,但是不能夠。耳朵中有什麼掙扎著,久之,久之,終於掙扎出來了,隱約像是長嗥,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裡夾雜著憤怒和悲哀。我的心境就輕鬆起來,坦然地在潮濕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但是,你再仔細看進去,就會發現,他的態度其實遠不像這結尾表現的這樣明確。他把魏連殳描寫成那樣一個剛強的人。他對人生有幻想,可一旦看穿了,卻又比誰都透徹,譬如對那「一大一小」的評論,就顯示了對人心的異乎尋常的深察,一個人對親戚都能看得如此透徹,還有什麼人心的卑劣能驚駭他呢?對待社會的壓迫,他的抵抗更是十分堅決,絕不像呂緯甫那樣軟弱,那樣缺乏承受力,就連最後的自戕式的毀滅,也是對黑暗的報復,大有一種以自己的腐爛來加劇社會腐爛的意味。你看他已經被放進棺材了,還是「很不妥帖地躺著」,到死都不是一個順民。作者的這樣的描寫,勢必會促人發問:連魏連殳最後都失敗了,難道面對中國的黑暗,呂緯甫那樣軟弱的人要頹唐,魏連殳式的剛硬的人也同樣要絕望?在這樣的問題面前,無論結尾如何強調「我」的快步逃脫,都難以轉移讀者的視線吧。與《在酒樓上》相比,作者對「鬼氣」的探究是大大深化了。

  作者態度上的曖昧尤其表現在小說的第三節中。「我」當頁批評魏連殳:「那你可錯誤了。人們其實並不這樣。你實在親手造了獨頭繭,將自己裹在裡面了,你應該將世間看得光明些」。這其實是作者對自己說的話,虛無感也好,懷疑心也好,都是從一個根子上長出來的,那就是對人世的不信任。中國的社會也確實可怕,一個人稍微有一點悟性,又有一點記性,便很容易陷入這種心境。魯迅一直想要擺脫這種心境,他對自己最可說的一句話,就是「人們其實並不這樣」。可你聽魏連殳的回答:「也許如此罷。但是,你說:那絲是怎麼來的?」在整篇小說中,這是最令人震撼的一句話,它不但把「我」的全部責難都擊得粉碎,而且把小說的標題一下子放大,將它直推到讀者面前,使你無法回避作者選取這個標題時的悲苦用心。是的,一個被虛無感纏繞住的人,正是一個最孤獨的人,魯迅在十年前就飽嘗過這份孤獨,現在又發現自己再一次深深地陷入其中。他當然想擺脫,可另一種咀嚼這孤獨的欲望又那樣強烈,正是這份複雜的心態使他寫出了這麼一個魏連殳,他在證實了「鬼氣」會將你引向什麼樣的毀滅的同時,又證實了你將無法擺脫那「鬼氣」的引領。與呂緯甫幾乎正相反,魏連殳讓人感到的,是「鬼氣」的雄辯和「我」的囁嚅。

  在寫出《孤獨者》之後僅僅四天,魯迅又寫下了短篇小說《傷逝》。它在形式上和《祝福》頗為相似,也是在「我」的自歎自剖當中,嵌進一個第三人稱的故事。因此它也是用兩副筆墨,寫到「我」的心理活動,用那種曲折繁複的句式,敘述子君和涓生的戀愛,則用那明白如話的白貓句式。甚至小說關注的話題,也有相承之處,《祝福》不是討論過「我」應否對祥林嫂、說真話嗎?《傷逝》中涓生的最大的悔恨,也就在對於君說了實話:「我沒有負著虛偽的重擔的勇氣,卻將真實的重擔卸給她了。」

  但我覺得,就創作的動機而言,《傷逝》和《孤獨者》更為接近。魏連殳是「孤獨者」這孤獨的盡頭是毀滅。那麼,不再孤獨,照著《孤獨者》中的「我」的意思,另外去尋一條生路?這生路又會將你引向何方?作者在《傷逝》中展開的,正是這樣一種探究,他同樣是用涓生和子君來模擬自己人生道路的某一種可能性。不用說,答案依舊是否定的,在社會和內心的雙重打擊下,子君死去了,涓生抱著悔恨的心情遷回原住的會館。儘管他像《在酒樓上》和《孤獨者》中的「我」一樣,在小說的結尾奮力掙扎:「我要向著新的生路跨進第一步去……」但那和子君相愛的悲劇依然罩在他頭上,以至他竟要「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前導!」《傷逝》提供給作者的,還是一個老結論:此路不通。

  在評價陀斯妥也夫斯基的時候,魯迅說:「凡是人的靈魂的偉大的審問者,同時也一定是偉大的犯人。審問者在堂上舉劾著他的惡,犯人在階下陳述著他自己的善;審問者在靈魂中揭發污穢,犯人在所揭發的污穢中闡明那埋藏的光耀。」他能如此理解陀斯妥也夫斯基,顯然有自己的體驗,他的小說創作,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他通過那個「我」,在小說中一一舉劾和揭發自己靈魂中的「鬼氣」,從呂緯甫到涓生的一系列人物,卻一一陳述那「鬼氣」的合理性和必然性,闡明它的深刻的光輝。非但如此,從《祝福》到《傷逝》,審問者的氣勢越來越弱,犯人的辯聲卻越來越高,這更是他始料不及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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