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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正是這個渴望表現內心苦悶的強大的衝動,促使魯迅把自己作為主要的描寫對象,說到底,他在二十年代中期的最大的苦悶,就是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綏惠略夫式的絕望也好,虛無主義的「鬼氣」也好,都站在前面向他招手,他不願受它們的蠱惑,卻發現雙腳不由自主地向它們走去,在那些心境最陰鬱的時刻,他簡直都不認識自己了。一個人失去對自己的把握,這是最嚴重的精神危機,魯迅越是明白這一點,就越要拼命找回對自己的把握。要「找回」,就先得把自己的靈魂攤開來,即便其中是「鬼氣」蒸騰,也只能把眼睛湊上去,不把一樣東西看清楚了,你怎麼把握它?因此,他越是想驅逐內心的「鬼氣」,就越要作深入的自我分析,他當時還不願全卸下自己的面具,不願向公眾全露出自己的血肉,要探究自己的靈魂,利用小說和散文自然更為方便。倘說在《孔乙已》那樣的作品中,他常常還是不自覺地現出自身的一角,現在情形卻不同了,他有心要畫出自己的臉和心。

  其實,早在一九二二年夏天寫短篇小說《端午節》的時候,他已經忍不住正面來描畫自己了。主人公方玄綽,在某部做官,文在學校兼課,常常給雜誌寫一點文章,家裡則有沉悶的夫妻生活,除了有個讀書的孩子,其他方面部和作者頗為相像,甚至包括他的姓,有一段時間,魯迅的朋友們給他取綽號,就是叫的「方老五」。當然不能說方玄綽就是魯迅,但他的生活狀況,卻正是魯迅可能遭遇的一種狀況,尤其是他那構成小說中心題旨的「差不多」論,更令人聯想到魯迅同時或稍後幾年發表的許多雜文,譬如《以小即大》,譬如《雜語》。不過,作者似乎又沒有打定主意正式來分析自己,他一面從自己身上取材,一面叉扭曲這些素材,他用一種戲謔化的方式,誇張那原先帶有自剖意味的細節,再摻進一些演繹和變形的成份,使你乍一看,真會以為他是在寫別人。可是,他的敘述筆調又一次拆了他的台。這是一種頗為曖昧的筆調,有一點揶揄,也有一點袒護,有時候像在諷刺,有時候又漏出同情,只要把它和另一篇稍後寫下的《幸福的家庭》的敘述筆調比較一下,你就會看出作者並不真能像寫別人那樣從容自如。方玄綽在屈辱中苦苦撐持,日漸沮喪的那一份心境,不知不覺就會絆住他的筆。

  但到一九二四年寫《祝福》的時候,他的猶豫顯然消除了。這篇小說似乎是繼續《孔乙已》和《明天》的思路,借樣林嫂的故事來表現紹興社會的一角。可是,就在用平實的白描手法寫出祥林嫂的一生的同時,他又忍不住用了另一種繁複曲折的句式,對作品中的「我」細加分析,不借將「我」的自語和祥林嫂的故事,隔成明顯不同的兩大塊。他是那樣不怕麻煩,翻來覆去談論「我」在祥林嫂面前的支吾其辭,你就難免要猜想,他最關心的恐怕並不是祥林嫂。如果還記得他搬出八道灣時,與朱安作的那一番談話,如果也能夠想像,他面對朱安欲言又止的複雜心態,我想誰都能看出,他這種分析「我」的「說不清」的困境的強烈興趣,是來自什麼地方。在他的小說中,《祝福》是一個轉折,正從這一篇起,他的自我分析正式登場了。他把它排在《彷惶》的卷首,這從他的小說的變化來看,不正是一個恰當的提示嗎?

  接著寫出的是短篇小說《在酒樓上》。「我」重返故鄉,卻在酒樓上遇見昔日的同事呂緯甫,先前是那樣一個敏捷精悍的人,曾和「我」同去城隍廟裡拔神像的鬍子,和別人議論「改革中國的方法」竟至於「打起來」,現在卻行動迂緩,神情頹唐,一副潦倒相。他奉母親之命回鄉來遷小兄弟的墳,明明已經找不到骨殖,卻將原葬處的土胡亂撿一些裝進新棺材,煞有介事地遷走,掩埋;又受母親之托,給原先鄰居家的順姑送兩朵剪絨花,可這姑娘已經病死,他就將花隨便送人,卻打算回去說,「阿順見了喜歡的了不得」。他甚至甘願給富家子弟教《孟子》和《女兒經》:「這些無聊的事算什麼?只要隨隨便便……」

  這樣一個呂緯甫,和作者有什麼相干?可你再仔細看看,他身上分明映著作者的影子。給小兄弟遷墳和順姑的病死,都是作者親歷的事情,他選用自己的經歷作素材,總含有幾分自我分析的意思。我特別要請你注意,呂緯甫一手擎著煙捲,對「我」似笑非笑說出的話:「我在少年時,看見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給什麼來一嚇,即刻飛去了,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口來停在原地點,便以為這實在很可笑,也可憐。可不料現在我自己也飛回來了,不過繞了一點小圈子」;「這樣總算完結了一件事,足夠去騙騙我的母親」;「你似乎還有些期望我,……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終於辜負了至今對我懷著好意的老朋友」——這不正是魯迅也會說的話麼?明知如此,卻願意另講一套去「騙人」的想法,一看見有誰對自己懷有期待,便深覺不安的心情,都是他後來公開表示過的,那飛了一圈又停口原處的人生概括,也是他對自己用過多次的。至於他那看穿一切價值,顧「自己苦苦過活」的虛無感,不就是呂緯甫的「隨隨便便」嗎?倘若他真是順著虛無感的道路一直走下去,多半就會和呂緯甫成為同路。從這個意義上說,《在酒樓上》正是作者對自己內心「鬼氣」的一次專注的描述,主人公的精神歷程,正是他從那「鬼氣」的某一面概括出來的。甚至呂緯甫的臉相,都會令人想到他:「亂蓬蓬的鬚髮」,「蒼自的長方臉」,「又濃又黑的眉毛」——這不就是魯迅麼?

  再來看那個小說的全部敘述都是依「我」的視線展開,一面是「我」看到的呂緯甫,一面是「我」對呂緯甫的評價,小說從頭到尾,這兩部分總是交織在一起,因此,呂緯甫的故事再打動人,「我」總是隔在中間,破壞讀者和主人公的情緒共鳴。看得出,作者很著重這個「我」,為了讓它一直在場,不惜設計那樣一個呆板的敘述結構,讓呂緯甫在酒樓上對著「我」長篇大論,滔滔不絕,小說的大部分都成了帶引號的獨白。他為什麼要這樣做,請看小說的結尾:「我們一同走出店門,他所住的旅館和我的方向正好相反,就在門口分別了。我獨自向著自己的旅館走,寒風和雪片撲在臉上,倒覺得很爽快。見天色已是黃昏,和屋宇和街道織在密雪的純白而不定的羅網裡。」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一種從窒悶潮濕的地方走出來,可以深深地吸一口氣的暢快,這正顯出了作者凸出那個「我』的用心所在,他固然要描述「鬼氣」,目的卻是想擺脫它,就在描繪出自己思想發展的某一種可能性,對它細加吟味的同時,他心中早有一個聲音發出警告:你必須和它劃清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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