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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他似乎應該不會。到二十年代,他已經不再相信直線進化的觀念,對一些滿臉激烈的青年人,也愈來愈感到不滿;年齡的長幼,更和頭腦的新舊無關,他不會不懂這個道理。但是,他恰恰又有一塊心病,就是那回國以後不斷滋長的自我不滿,在十四年代中期,這不滿幾乎發展到了頂點,使他無法再像「五四」的時候那樣,驕傲地宣稱自己「血液究竟乾淨」了。因此,再面對那些比自己晚出,似乎更「新」的人事時,他的心理就相當矛盾。一方面,他能夠看透其中有一些的分量,是比自己輕得多;另一方面,他又不自覺地感到自卑心理,大大強化了他那衰老的自覺,將他一步步推進「夾在蹭」的苦惱。他原以為自己必定是屬￿未來,現在卻發現並非如此,自已很可能也不符合未來的標準,要遭受它的拒絕:你想想,這會對他造成多大的打擊!在所有引他入虛無感的心理路標當中,自我懷疑的這一支顯然是最醒目了。

  以魯迅當時的情形,要拔掉這一去路標,唯一的方法就是修訂原先的自我設計,從那「精神界的鬥士」的標準上降下來,另劃一道更為切實的基準線。事實上,還在那自我不滿開始冒頭的時候,他就已經在作這樣的修訂了。一九一九年他表示,要「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孩子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將自己描述成一個站在黑暗和光明的交界線上的犧牲者,比起十年前的慷慨自負,是更符合實際了。不單在這個時候,就是整個一生,他其實不都是一個犧牲者,一個深刻的悲劇人物嗎?但是,他為什麼會成為犧牲者呢?是自己願意還是只能如此?不把這一點想明白,這個新的自我設計還是說不圓。

  於是到二十年代中期,魯迅明確提出了一個「中間物」的觀念。他感慨中國的改革還將繼續很多代,說:「這樣的數目,從個體看來,仿佛是可怕的,但……在民族的歷史上,這不過是一個極短時期。」一年以後,他又用哲學式的語言歸納道:「一切事物,在轉變中,是總有多少中間物的。動植之間,無脊椎和脊推動物之間,都有中間物;或者簡直可以說,在進化的鏈予上,一切都是中間物。」他更由此引出關鍵性的推論:「當開手改革文章的時候,有幾個不三不四的作者,是當然的,只能這樣,也需要這樣。」他這是找對了路徑,人的一切自解之道,精髓就在於尋找必然性。就是再不情願的事情,只要你能夠向自己證明,這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你也就會低頭去做。魯迅提出「中間物」的觀念,用意正是在論證一種充當犧牲的必然性,既然萬事萬物,都不過是盡著一份「中間物」的大責,那我現在夾在黑暗和光明之間,甚至有一半還罩在陰影當中,也就無需苦惱,也無可慚愧了。你看,一旦論證出充當犧牲的必然性,先前的自我不滿不就可以化解了嗎?難怪從二十年代中葉開始,魯迅對自己有了一連串新的說法。他說自己是從舊營壘中殺出來的叛逆,又說自己甘願當一塊踏腳石,後來更將自己比喻成一個抽了鴉片而勸人戒除的醒悟者,一個「破落戶,不過思想較新……。」這些說法部各有所指,實際的意思也不盡相同,但是,它們都凸現了同一特點,那就是魯迅開始願意從「中間物」的立場來理解自己,你甚至不訪將它們都看成是他那個「不三不四的作者」的注解。他將自己從先驅者的位置挪到舊營壘和新世界之間,當然是後退了一大段,但恰恰是這個後退,使他在心理上重新站穩了腳。

  魯迅竭力修訂的第三個認識,就是對知識分子和文學家的看法。無論是中國古代的「士為萬民之首」,還是西方近代的「知識分子是社會的良心」,都把握筆的人看成社會的棟樑,民眾的導師。「五四」一代人深受這些觀念的薰陶,自然將自己看得很高。他們以居高臨下的態度來發動新文化運動,潛意識裡正是以救世者自居。魯迅也是如此,他在東京的時候那樣自信,一個很大的原因,就在他對自己打算扮演的角色——知識分子和文學家一抱有極大的崇敬,他相信思想和文學的力量,相信用筆可以撼動社會一但是,到二十年代中期,現實生活的接連不斷的教訓,已經將他逼到了這個信仰的反面,在一封通信中,他甚至說出了這樣的話:「我現在愈加相信說話和弄筆的都是不中用的人!」從當時的報刊上,他多少瞭解一些俄國的狀況,知道不少曾經熱烈讚頌草命的作家,包括葉賽甯那樣卓越的詩人,都相繼自殺了。一旦他把這兩方面的情況聯繫起來,一種更為陰鬱的揣測就油然而生:莫非們營壘裡要壓迫知識分子和文學家,新世界也同樣容不下他們?莫非他們真就像自己描繪的那個影子一樣,無論黑暗和光明那一邊擴展,都註定了只能沉沒?他在這個時候的幾乎全部的痛苦,都被這個問號勾起來了。

  這就逼得他要重新思考知識分子和文學家的命運。一九二六年七月他說:「革命時代總要有許多文藝家萎黃,有許多文藝家向新的山崩地塌般的大波沖進去,乃仍被吞沒,或者受傷……」在寫於同時的一篇譯文的後記中,他又借評論俄國詩人勃洛克,說了同樣的話。這些話的意思很明確:革命是必然要給知識分子和文藝家造成痛苦的。一九二七年春天,他談及北洋政府的恐怖統治,又重複他在北京說過的話,「文學文學,是最不中用的,沒有力量的人講的;有實力的人並不開口,就殺人。」這也是在強調必然性:文學本來就沒有對抗專制的力量,它在黑暗中的命運,不過是被「殺」而已。顯然,他還是用的老法子,要把那令人沮喪的現象,說成是無可避免的事情。在一九二七年春天,他並沒有能形成一個對知識分子和文學的比較完整的新認識,這個問題大大,他一時也不可能想清楚。但是,就從他這種對痛苦的必然性的強調,我已經能夠想像出,他將要形成的那個新認識,將會是怎樣陰暗。

  魯迅在虛無感中沉溺得太深了,他竟不得不用這樣極端的方法來振拔自己。將來,自己,知識分子,文學,他現在統統將它們捺入泥水,弄得它們一個個滿身污垢,黯淡無光。天地本來便一片昏暗,社會本來便異常險惡,既然置身這樣的天地和社會,受苦受難是在所不免——當看到他竟是用這樣的方法來緩解沮喪和虛無感的時候,你會不會覺得他太了不起,也太可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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