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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一九二五年夏天,他寫出一篇奇特的散文,題目叫《頹敗線的顫動》,借做夢的形式,講一個母親為養活女兒出賣肉體。可女兒長大,嫁了丈夫,又生了一堆兒女之後,卻領著全家責駡已經衰老的母親:「我們沒有臉見人,就只用為你……使我委曲一世的就是你,」連那個最小的孩子,也舉起手中玩著的幹蘆葉,大聲他說:「殺!」於是那垂老的母親走進荒野,「舉兩手儘量向天,口唇間漏出人與獸的,非人間所有,所以無詞的言語」。這是些什麼言語呢?魯迅寫道:「眷念與決絕,愛撫與復仇,養育與殲除,祝福與咒詛。……」每一對詞都構成那樣尖銳的對比,我自然要揣測,這是暗示了他自己的心緒的變化。一年以後,他終於在私人通信中,明白說出了那老母親對天吐露的心聲:「我先前何嘗不出於自願,在生活的路上,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過去,以飼別人,雖自覺漸漸瘦弱,也自以為快活。而現在呢,人們笑我瘦了,除掉那一個人之外[指許廣平],連飲過我的血的人,也都在嘲笑我的瘦了這實在使我憤怒。……我的漸漸傾向個人主義,就是為此。」我理解他的口氣為什麼這樣激烈、他的童年生活畢竟造就了他一份善良的心地,儘管他聰明,敏感,當與人交往,尤其是與比他年輕的人交往時,他還是會喪失警惕,一次一次地上當。還在紹興教書時,就有學生借談學業到他房中騙煙抽,還口宿舍傳授經驗,以至一些學生群起效尤,而他終不覺察。到北京以後,這樣的事情就更多,性質也每每更為惡劣。我還相信,至少在潛意識裡,他是把周作人尤其是羽太信子與他的翻臉,也歸入這一類的。因此,他一旦從綏惠略夫式的思路來理解這些事,先前有多少善意,現在就會反過來激出多少惡意。正因為先前是寬厚而上當,現在就格外要用苛薄來自保,二旦好人發現自已「好」錯了,他就會變成比誰都「壞」的人,魯迅正處在這樣的轉變當中,他的口氣怎麼會不激烈呢?他那「漸漸傾向個人主義」的自白,無異是一聲悲憤的宣言:我將不憚以最壞的動機來揣摩中國人!

  他當然不能完全實踐這個宣告。一個人老是用惡意來揣測別人,他自己首先大概就沒法活。他的內心又那樣複雜,即便傾向於個人主義了,人道主義的情感也還會留存,就在寫《頹敗線的顫動》的同時,他依然扶持青年人,甚至也依然繼續上當,一位名叫高長虹的青年朋友為了許廣平對他不滿,他就役有覺察。但是,在有些時候,他又確實從一個極端滑到另一」個極端,表現出明顯的多疑和易怒。最突出的例子,自然是一九二四年十一月的「楊樹達事件」。北京師範大學一位名叫楊樹達的青年學生,正巧在神經錯亂的那一天撞進魯迅家中,舉止自然有些反常,魯迅便疑心是論敵派來搗亂的打手,很緊張地接待他,還連夜寫了一篇文篇,題為《記「楊材達」君的襲來》,詳細講敘事情的經過,自己的感受,結尾寫到:「我還沒有預料到學界或文界對於他的敵手竟至千用了瘋子來做武器,而這瘋子又是假的,而裝這瘋子的又是青年的學生。」一個星期後,他才知道自己弄錯了,趕緊寫了兩段文字更正,說:「這是意外地髮露了人對人——至少是他對我和我對他——互相猜疑的真面目了。」只要仔細讀過他那篇《記「楊樹達」君的襲來幾尤其是後半部分的那幾段推論,恐怕誰都會感到悲哀:一個人陷入了這樣嚴重的病態心境,他還怎麼與人交往?事實上,還在這之前,他就有過減少與人交往的念頭,曾在一封通信中直截了當他說:「記得我已曾將定例聲明,即一者不再與新認識的人往還,二者不再與陌生人認識,」因為「熟人一多,世務亦隨之而加。」這和他初到大學兼課時熱情接待青年學生的態度,是大不同了、即便和熟識故青年朋友聊天,有時候也會神經過敏。他的學生許欽文就記過一件享,兒位青年人在他的客廳裡聊天,談笑之間、他忽然不見了,原來他跑進母親房中,生氣他說:「他們同我開玩笑:」他一直沒有返口客廳,那幾個冒失鬼也不覺察,直到很晚了,魯迅的母親來下逐客令,他們才發現事情不妙,互相伸伸舌頭,俏悄離去。類似的事情當然不止這一件,所以有些陌生的青年人便不大敢去拜訪他。後來參加「莽原社」的尚鎖就說過,在北京大學讀書時,他一直沒去見魯迅,除了怕他忙,「也有點懼怯,傳言中他的脾氣不好。」魯迅生性耿直,本不是那種「好脾氣」的人;從少年時代起,他又多受壓抑,在許多場合,都只能默默地忍受,那在另外一些場合,便很容易不自覺地發作。但他向來有個自我約束,就是儘量不對年輕人發脾氣,即如許欽文記的那件事,他所以離開客廳,也是想避免當面發火。可是,北京的青年學生中間,還是形成這樣一種「傳言」,他的自我約束,顯然是經常失敗了。

  令人悲哀的是,魯迅有時候固然看錯,但在另外一些時候,他卻常常是看對了。因此,這種不藉以惡意來揣測別人的作法,常常給他帶來特別的收穫。他與人論戰時的犀利的鋒芒,有許多就是來自對叵測人心的透徹的挑剔,甚至他對歷史人事的獨特見解,也有不少是來自這種挑剔。一九二五前後,他多次對朋友說,他想寫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故事。從白居易開始,那麼多人都寫過這個故事了,他卻仍然別具慧眼,從中看出新的意味。他向郁達夫詳細講過自己的構想:「以玄宗之明,哪裡看不破安祿山和她的關係,所以七月七日長生殿上,玄宗只以來生為約,實在是心裡已經有點厭了,仿佛是在說,「我和你今生的愛情是已經完了;』到了馬嵬坡下,……玄宗若對她還有愛情,哪裡會不能保全她的性命呢?……也許是授意軍士們的。後來到了玄宗老日,重想起當時行樂的情形,心裡才後悔起來了……」從《長恨歌》起,長生殿上李、楊的密約,歷來被看作是愛情的忠貞誓詞,可魯迅固執地認定:「在愛情濃烈的時候,哪裡會想到來世呢?」對人心的陰暗面的挑剔,似乎也太厲害了。我以前讀他的文字,常常佩服他這種特別「毒」的眼光,有時候甚至心生羡慕,希望自己也能煉出這樣的本事。可現在我黨出了事情的另一面,他這副特別的眼力正是一個危險的標記,表明他在懷疑人的思路上,已經走得相當遠了。

  這條道路的盡頭,就站著虛無感。對中國的歷史傳統,魯迅早就不再景仰;對現實社會的改革,也越來越不抱希望,一九二五年他寫道:「稱為神的和稱為魔的戰鬥了,但並非爭奪天國,而在要得地獄的統治權,所以無論誰勝,地獄至今也還是照樣的地獄。」這既是對清末以來革命歷史的總結,也暗示了他對未來購估計。那麼年輕的一代呢?「楊樹達事件」正顯示了他對年輕人的戒心。經歷過和周作人夫婦的反目,他也不會再輕信骨肉之親。他甚至將母愛視為一種累贅,早在許壽裳妻子病逝時,他就這樣勸慰說:「『孺子弱也,而失母則強』。此意久不語人。知君能解此事,故敢言之矣。」茫茫天地之間,上下左右,竟看不到一樣東西,可以寄託生存的意義,在這樣的時刻,他必然會陷入虛無感了。在散文《求乞者》中,他決絕他說,「我將用無所為和沉默求乞!……我至少將得到虛無。」像《報復(其二)》和《失掉的好地獄》那樣的作品,更標示出他在虛無感中沉溺得多麼深。他對許廣平說,他常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他自己也知道是陷入虛無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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