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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他到北京已經十年。這十年中,他盡力掙扎,奮鬥,似乎也取得了一些成功。可在更深的意義上,他的生活境遇其實是惡化了。十年前他可以寫信給朋友,請他們幫他尋生路,隨便怎樣的路他都可以走,只要是生路便行。現在他卻有了種種的牽制,親族的負擔沒有減輕,又添上了自己社會身份的限制,單是那一張啟蒙者的面具就夠沉重了。十年前他的敵人都很卑瑣,不過是浙江甚至紹興一隅的小人,現在他的怨仇可就厲害了,他們正對他占著絕大的優勢。十年前他再怎樣孤單,心中並不是一片空自,家中有慈愛的母親,更有志同道合的兄弟,可現在這些親情都飄散了,他幾乎成了一個徹底孤獨的人,唯一陪伴在身邊的,又是那樣一個他絕不喜歡的朱安……十年苦鬥,卻換來這樣一個結果,固然是脫離了「待死堂」,卻落入了更加痛苦的大絕望,這教他怎麼承受得了?

  〖第九章 從悲觀到虛無〗

  他的身體漸漸壞了。肺病的徵兆開始出現,經常發燒。臉色也不好,發青,才四十幾歲的人,已經顯出了老態。也許是為了減少睡眠,他常常故意少睡覺,甚至通宵伏案,第二天上午卻繼續去辦公。酒也越喝越多,有時候簡直是放縱自己酗酒,以至他的學生見了,以為他存心要損害自己的健康。

  他的心緒也越來越壞。他在一封通信中說:「其實,我的意見原也一時不容易了然,因為其中本含有許多矛盾,教我自己說,或者是人道主義與個人的無治主義這兩種思想的消長起伏罷。」這裡說的「個人的無治主義」,是指俄國作家阿爾志跋綏夫在小說《工人綏惠略夫》中,以主人公綏惠略夫表現的一種思想,用魯迅的話說,就是「要救群眾,而反被群眾所迫害,終至成了單人,忿激之餘,一轉而仇視一切,無論對誰都開槍,自己也歸於毀滅。」在二十年代上半葉,這樣的思想在魯迅心裡日益膨脹起來。一丸二一年他翻譯《工人綏惠略夫》。就對書中的主人公深表敬意,稱他是「偉大」的人物。

  一年以後,他更提出一個令人戰傈的「散昨」論:「北京大學的反對講義收費的風潮,芒硝火焰似的起來,又芒硝火焰似的消滅了。其間就是開除了一個學生馮省三。……現在講義費已經取消,學生是得勝了,然而並沒有聽得有誰為那做了這次的犧牲者祝福。即小見大,我於是竟悟出一件長久不解的事來,就是,三貝子花園裡面,有謀刺良弼和袁世凱而死的四烈士墳,其中三塊墓碑,何以直到民國十一年還沒有人去刻一個字。凡有犧牲在祭壇前瀝血之後,所留給大家的,實在只有『散昨』這一件事了。」比起《摩羅詩力說》中對「撒旦」的解釋,甚至比起《藥》裡對人血饅頭的描寫,這「散昨」論是陰暗得多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念念不忘這個看法。許廣平為了「女師大風潮」向他抱怨「群眾之不可恃」,他口答說:「群眾不過如此,由來久矣,將來恐怕也不過如此,」而且重提舊活:「提起犧牲,就使我記起前兩三年被北大開除的馮省三。」「三·一八」慘案發生後,有人建議將死難者公葬於圓明園,他立刻又想起了那三塊光禿禿的墓碑:「萬生園[即三貝子花園]多麼近,而烈士墳前三塊墓碑不鐫一字,更何況僻遠如圓明園。」「散胙」偽思想簡直就像是埋在他心中的一顆非常靈敏的地雷,附近稍有一點震動,它就「轟」地炸開來!

  請注意他這時候的「群眾」的含義。當在日本鼓吹「排眾擻」的時候,他主要是指類似華老栓和坐在他店堂裡的茶客那樣的人物。可是,他現在說的「群眾」,卻是把青年學生,而且是鬧風潮的學生,都包括在內。在現代中國,這樣的學生正是新文化的最敏感的響應者,是陳獨秀們希望造就的新知識分於的最可能的候選人。二十年來,一批又一批覺悟者和啟蒙者,包括魯迅自己,不都是從這樣的學生中產生的嗎?可魯迅現在竟似乎將他們看得與華老栓沒什麼兩樣,華老栓會蘸夏瑜的血,他們也會將馮省三忘得一乾二淨——當他這樣說的時候,他看待世人的絕望的眼神,那種任什麼人都不再信賴的憤激的態度,正和綏惠略夫相差無幾了。

  他自己也承認。一丸二五年他說:「我疑心將來的黃金世界裡,也會有將叛徒處死刑,而大家尚以為是黃金世界的事。其大病根就在人們各各不同,不能像印版書似的每本一律·要徹底地毀壞這種大勢的:就容易變成『個人的無政府主義者』,如《工人綏惠略夫》裡描寫的綏惠略夫就是。」一九二六年十月,在女師大的一次公開演講中,他更明白地斷言,許多中國的啟蒙者將會走綏惠略夫的路:「便是現在,——便是將來,便是幾十年以後,我想,還要有許多改革者的境遇和他相像的。」人道主義的思想前提,是認定人類有一種共同的理性,至少是一種向善的潛力,一種互相理解,互相溝通的可能。所謂對人的信心,實際上就是對別人身上與我相似的東西的信心.一旦你不再相信人和人能夠溝通,你就遲早會走進綏惠略夫式的思路。從二十年代初開始,同樣是新知識分子的陳西瀅們也好,呼吸著新文化空氣長大的青年學生也好,甚至自己的朋友和熟人,母親和兄弟:恰恰是這些似乎最應該和他相通的人,不斷地向他證實人和人的不能相通,他當然要和綏惠略夫發生共鳴了。

  人道主義和個人的無治主義有個重要的區別,就是前者願意為人道承擔責任,後者卻憤怒地要撤回承擔,魯迅既然和綏惠略夫發生共鳴,他對自己原先出於人道主義信念承擔的種種責任,作出的種種犧牲,就必然要重新審視。周作人在絕交信上說:「我要訂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這其實也正是魯迅想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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