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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這就是陳西瀅和章士釗。們給予他的最大的傷害,他們逼他看清了自己的這一面:當面對黑暗的時候,他其實並不能無所畏俱。單是為了生計,他就不得不勉強自己繼續去做官;他也並沒有多大的力量,用了那樣的犧牲換來的,依然是一個無能為力。一個人有了這樣的自我認識,那就無論從世俗成功中收穫多少自信,都會被它抵消掉吧。

  當然,魯迅在二十年代上半葉遭受的最大的打擊,還是來自他自己家庭的衝突,他對骨肉親情的理想的破滅。人都是矛盾的,他當初那樣厭惡紹興舊家的生活,不惜孤身遠行,可他畢竟是浙江人,在寒冷的北京孤孤單單生活那麼久,又難免會覺出其他種種的難捱來。他已經年屆囪十,昔日那拓荒的生氣日漸淡薄,一種對溫暖的家庭生活的渴望,不知不覺就從他心底滋長起來。因此,他一丸一丸年將全家接到北京,與先已到達的周作人夫婦一起,聚居於西直門內八道灣十一號的時候,他對這種大家庭的生活,似乎又覺得可以接受了。你看他那樣盡心竭力地維持這個家庭。他自己並無子息,可買下八道灣的房子,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取其空地很寬大,宜子兒童遊玩」,考慮的全是兩位兄弟的孩子。大家議決由周作人的妻子羽太信子掌管家政,魯迅每次發了薪水,就將絕大部分交給她,甚至還拿出一部份寄往東京,接濟羽大的娘家。即便對羽大的不知節儉,他漸生不滿,經濟上還是極力撐持,絕少怨言。他仍然不喜歡朱安,分屋而臥,形向鄰人,但對她還是客客氣氣,以禮相待,好幾位學生勸他送其回紹興,他都不忍實行。對母親更是格盡孝道,只要母親開口,他就是不情願,也總立刻答應。到後來,朱安對他的有些要求,也通過母親傳遞,他也知道,卻依舊說:「好!好!」似乎是袍定了宗旨,情願受些委屈,也要維持住整個家庭的和睦。

  我相信,他這不單是為了盡義務,也是為自己。一個人有個溫暖的家,他抵抗社會壓迫的能力就會增強。無論在教育部如何受氣,也無論從報刊上讀到多少令他惱火的文字,他只要推開八道灣十一號的大門,看見明亮的燈光,家人的笑臉,還有那一群吵吵嚷嚷的侄兒侄女,心頭就立刻會感到一股暖意,一股親情的滋潤和慰藉吧。當全家人圍坐在一起吃晚飯,滿屋子彌漫著酒菜的香味和團圓的氣氛時,他大概更能真切地體會到生存的一份重要的價值吧。說到底,人的生存意義,就體現在他人對你的需要之中,即使魯迅對社會的變革完全失去信心,對自己在這變革中的作用也不存指望,他的精神世界大概仍不會垮掉,還有一根堅固的支柱在支撐著他,那就是他對和睦的家庭生活的期待,對自己作為這個家庭的主要維持者的自豪。

  但是,連這最後的一根支柱,也很快折斷了。一九二一年周建人全家遷居上海,八道灣十一號的後院頓時空寂了許多。一九二三年七月十四日,魯迅更和羽太信子發生一次嚴重的衝突,隨之和周作人鬧翻了。究竟為什麼事和羽太發生衝突,到現在還是個謎。魯迅在這一天的日記裡、僅僅寫了一句「是夜始改在自室吃飯,自具一肴,此可記也。」既要記下這件事,又不想把衝突的詳情自紙黑字地寫出來,他對待這次衝突的態度,耐人尋味。

  再看周作人,這一天的日記上乾脆一字不提、卻在衝突後的第五天,自己到前院給魯迅送去一封絕交信:「魯迅先生:我昨日才知道,——但過去的事不必再說了。我不是基督徒,卻幸而尚能擔受得起,也不想責難,——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我以前的薔薇的夢原來都是虛幻,現在所見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訂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後請不要再到後邊院子裡來,沒有別的話。願你安心,自重。七月十八日,作人。」從頭到尾是一種看清真相,大夢初醒的口氣,還隱約夾著一絲諒解魯迅的意思,但對那場具體的衝突,仍然不置一辭。當事人尚且如此,其他人更不會明白,魯迅的母親就曾對一位當時也借住在十一號前院的熟人說:「大先生和二先生忽然鬧起來了,也不知道是什麼事情,頭天還好好的,弟兄二人把書抱進抱出地商量寫文章……」直到今天,所有當事人和知情者都回避談論這場衝突,這本身便向人暗示了理解這衝突的大致的方向,它顯然極大地傷害了周作人的感情,使他覺得無法再像以前那樣與魯迅相處。就從那一天起,他和魯迅徹底絕交了。

  魯迅和周作人一鬧翻,八道灣十一號的大家庭也就垮了。一九二三年八月初,距離那場衝突才半個月,他就遷往西城的磚塔胡同六十一號。他原打算一個人搬走,曾對朱安說,你或者留在八道灣陪母親住,或者回紹興娘家,我會按月寄錢供養你。但朱安想了一想,回答說:勺、道灣我不能住,……紹興朱家我也不想去,你搬到磚塔胡同,橫豎總要人替你燒飯、縫補、洗衣、掃地的,這些事我可以做,我想和你一起搬出去。」他也無話,於是一同搬去。比起八道灣,磚塔胡同的房子是又小又矮。在那邊原來是融融洽洽的一大家人,這裡卻只有朱安一個人日夜相伴。他很快就病了,而且是大病一場,連續幾十天發燒,咳嗽,還吐了血。在這之前,他從沒有這樣病過。他一晚接一晚地失眠,心頭充滿了傷心和憤恨。除了母親,他最親近的就是兩位兄弟,尤其是周作人,不但感情深厚,志趣也相投,從世界大勢,人類命運,到中國的文化傳統,社會現實,彼此都有許多共同的看法,那種娜所見略同的共嗚,給他們的手足之親又添上一份心靈相通的情味。他到北京以後,不年間和周作人的通信,各人都在三百封以上,這是怎樣難得的情誼!可現在,兄弟反目成了仇人,他去八道灣取自己的書,周作人竟舉起一個銅香爐要砸過來,這冤仇怕是解不開了。因此他格外痛恨羽太信於,屢次對人說:「我是被家中的日本女人放逐出來的。」

  一九二四年寫《(俟堂專文雜集)題記》,署名「宴之敖者」,其中的「宴」,由人、日、女三部分組成,「敖」的古字為「青」,由出、放兩部分組成,正是暗指「被家中的日本女人放逐」。直到一九二六年十月寫《鑄劍》,給那個代眉伺尺報仇的黑衣人取名,還是用的「宴之敖者」,他對羽大的憎恨,也不可解了。他在社會上經受了那麼多的敵意,現在這八道灣的大家庭又四分五裂,雖然還有母親的慈愛,但他在家庭生活上落到現在這個困境,不正有很大一部分,是母親親手造成的嗎?連母親都是如此,這世上還有什麼東西值得珍貴呢。對家庭和骨肉親情的幻滅,是將他推人最深刻的悲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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