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魯迅傳 | 上頁 下頁
一七


  其中一個,就是不得不做官的痛苦。他當初到教育部任職,本意只在逃離紹興。中國文人向來有做官的傳統,那又是共和政府的教育部,所以他並不覺得,以一個自由知識分子的身份去做官,有什麼不合適。可到「五四」前後,情形就不同了。先是袁世凱稱帝,再是曹餛賄選,在許多知識分子心目中,北洋政府早已經喪失了合法性,隨著新文化運動的高漲,種種強調知識分子社會獨立性的思想日益深入人心,一股鄙視官場的風氣,正逐漸蔓延開來、蔡元培在北京大學發起「進德會」,要求會員除不嫖、不賭、不娶妾之外,更要做到不作官吏,不當議員,可見這風氣的流行程度。

  魯迅身在官場,對其中的黑暗自然看得清楚,即使初到北京時,他曾想借這個位置為社會作點事,到二十年代初,他一定已經明自了,這做官是非常無聊的事,他根本不應該做官。但是,為了負擔家族的生活,他又不能扔掉這個飯碗。他每月的官俸是三百塊大洋,雖說經常欠薪,只能發二三成,每月卻也有近百元,不是個小數目。他也曾盡力教書,一度同時在兒所學校兼課,每月的講課費卻只有十幾元,太少了。從少年時代起,他就吃夠了貧困的昔頭,他很早就懂得了沒有錢,什麼事都幹不成,在那篇《娜拉走後怎樣》的演講中,他那樣強調「經濟權」,就正是出於自己的痛苦經驗。因此,儘管滿心不願意,他卻仍然繼續坐在教育部的辦公室裡,除了張勳復辟時,曾辭過幾天官,一直都沒有離開。就是袁世凱準備登基,他也只象徵性地辭去「教育部通俗教育研究會小說服主任」這個虛銜,並不真辭職。這似乎是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特有的一種尷尬。和傳統文人不同,他們很早就知道應該到官場之外去建立自己的立足點,可是,他們置身的社會仍然是專制統治的一統天下,即便那些似乎是非官方的社會組織和空間,你仔細看看,也都會發現有許多或明或暗的官場的影於在其中晃動。因此,在大多數時候,大多數知識分子似乎是註定了要承受這樣的痛苦,他們渴望洗乾淨自己,卻總是發現爬不出污泥坑。

  魯迅當然意識到這種尷尬。尤其是「五四」以後,他那一代啟蒙知識分子中間,像他這樣兼當教員和官員的人越來越少,這尷尬也就日益觸目。在公開和私下的場合,他不止一次用自嘲的口吻說自己「是一個官」。甚至一冬二六年複職以後,還在《記「發薪」》中借題發揮,大講一通「中華民國的官」,足見他對自己為官的身份,是怎樣耿耿於懷。可是,自己解嘲是一回事,另。人指摘又是另一回事,就在他用種種辦法企圖消解那份尷尬的時候,陳西瀅們卻直接來桃他這塊心病了:「他(指魯迅)從民國元年便做了教育部的官,從沒脫離過。所以袁世凱稱帝,他在教育部、曹錕賄選,他在教育部……」甚而至於「代表無恥的章士釗」兔了他的職後,他還大嚷『金事這一個官幾例也並不算怎樣的「區區」……其實一個人做官也不大要緊,做了官再裝出這樣的面孔來可就叫人有些噁心了吧。」。魯迅對陳西瀅們的抨擊,通常都很有力,但對陳西瀅的這番指摘,他的筆卻有些軟,竟舉出張勳復辟時曾辭過官,最近又被章士釗。革了職這兩件事為自己辯護,而這等於承認了陳西瀅的基本立論一在北洋政府中做官不光彩——是正確的。魯迅後來說,人一旦站到辯誣的立場,不免就有點可憐,他這一向恰恰是不自覺地陷入了這種可憐的境遇,我們不難想像,那痛合會怎樣沉重地壓迫他。

  更痛苦的是還要和章士釗打那樣的官司,從知識分子的立場講,你章士釗這樣惡劣地鎮壓學生,就是不革我的職,我也該辭職抗議,魯迅被革職後,同事許壽裳和齊壽山不就憤而辭職了麼?可魯迅沒有這樣做,而是向法院控告章士釗違法,要爭國那個官職。這裡面當然有意氣,他偏要和章士釗針鋒相對地鬥一場,但深究他的動機,他不能失去這份生計,恐怕也是一個重要的考慮吧。不管是什麼意圖,他為了一個官職與章士釗打官司,總和一般知識分子潔身自好的標準不大相符,所以,他不得不向朋友多次解釋:「其實我也太不像官,本該早被免職的了。但這是就我自己一方面而言。至於就法律方面講,自然非控訴不可。」不知道許壽裳和齊壽山對魯迅打這場官司會怎麼看,他們大概能理解他的苦衷。但是,他們為了他而辭職,他卻打官司要捍衛自己的官職,兩相比較,我總覺得不大對頭。也不知道魯迅寫這一類信時心裡是怎麼想,他大約也感到某種不安,覺得應該為自己解釋一下吧。

  與此相關的第二種陰鬱心緒,就是發現自己的無能為力。無論是「女師大」風潮,還是「三·一八」慘案,也無論是與章士釗們鬥,還是躲避「執政府」的迫害,幾乎所有的事情都向他重複同一句話,你是一個無用的人,你總是居於劣勢,再有理也沒有用,他們只要一舉手,你便完了,李大釗不就被殺掉了嗎?他們可以隨意抓人、殺人,可以隨意撤你的職,不給你錢,你叉能有什麼辦法去報復他們?你只能寫幾行憤怒的詞句,可對他們來講,幾行字又算得了什麼?當年袁世凱下令由警察局審查報刊,不就把全國都治得鴉雀無聲了嗎?他們可以殺報館老闆邵飄萍,愛封郵家報紙就封哪張報紙,你書桌上的幾頁稿紙,他們哪裡放在眼中?魯迅不能不承認了:「我現在愈加相信說話和弄筆的都是不中用的人,無論你說話如何亭理,文章如何動人,都是空的。他們即使怎樣無理,事實上卻著著得勝。」

  雖然他緊接著又說:「然而,世界豈真不過如此麼?我要反抗,試他一試,可在十二天后,他又向許廣平坦白了,「那豈不過如此麼」的話,其實是專對她講的,並不代表他的真心。從一九二五年下半年起,他更在公開的文章中接二連三地貶低文人、文字和文學的作用,語氣也一次比一次更為激烈。就在寫《無花的薔藏之二》的中途,他聽到了」三'一八」慘案的消息,拿這個流血慘案和自己正在寫的那些諷刺文字一對比,他頓時覺出了自己的可悲:「已不是寫什麼『無花的薔薇,的時候了……。當我寫出上面這些無聊的文字的時候,正是許多青年受彈飲刃的時候。」可是他做的,依然只是再寫一些文字,什麼如此殘虐陰狠的行為,不但在禽獸所未曾見,便是在人類中也極少有的,」什麼「血債必須用同物償還」,「這不是一件事的結束,是一件事的開頭」,用了最嚴重的詞匯,依然掩不住它們的「無聊」,於是他忍不住在結尾蹦:「以上都是空話。筆寫的,有什麼相刊」直到這一年十月,他還壓不下心頭的憤激:「這半年我又看見了許多血和許多淚,然而我只有雜感而已。淚揩了,血消了,屠伯們逍遙複逍遙,用鋼刀的,用軟刀的燃而我只有『雜感』而已。」一種庸感自己在專制面前無能為力的悲哀心情,深深地罩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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