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魯迅傳 | 上頁 下頁
一六


  〖第八章 小成功和大絕望〗

  儘管戴著面具,呐喊得頗為吃力,魯迅投身啟蒙運動的個人目的,畢竟很快就實現了。向《新青年》投稿不久,他就贏得了編輯部同人的尊敬,應邀參加每月一次的編輯委員會會議,和錢玄同一樣,成為雜誌的中堅人物。由於《狂人日記》等一系列小說,尤其是《阿Q正傳》的陸續發表,他更引起北京、上海等地讀者的廣泛關注,《狂人日記》甚至彼選進小學的國文課本。從一九二〇年開始,北京大學、北京高等師範學校等六七所學校相繼聘他為講師和教授,他對中國小說史的研究。在學術界頗受稱讚。在文學界,他的影響就更大了,沈雁冰、鄭振擇等人組織文學研究會,就尊他為重要的指導者;後來的「淺草社」、「春光社」和「沉鐘社」,更將他看成前輩和導師。他還與幾位朋友創辦《語絲》週刊,發起「未名社」和「莽原社」,以至被人視為文壇上的一派的領袖。每到晚間,他的會客室裡便有青年人圍坐,熱切地望著他,希望能聽到中肯的教誨。他不再是紹興會館裡那個默默無聞的「待死」者了,他現在成了大學講臺上的名教授,讀者欽慕的名作家。

  他的自我感覺也變了。他從小就有一種不自覺的優越感。這既是來自出身的優越,也母來自智力的早熟。他到日本以後的自薦軒轅的激情,正有很大一部分是源於這種自視甚高的胸懷。你仔細看他返回中國之後的種種悲憤情緒,種種自居犧牲,甘願待死的舉動,都少有一般沮喪者的頹唐氣息,倒是常常會顯出激烈的意味,就更能夠體會他骨子裡的優越感,惟其有過那樣崇高的自許,卻偏偏到處碰壁,才會轉而釀成激烈的自絕衝動。因此,一旦他能夠引來青年人的矚目,獲得社會的承認,壓在心靈深處的自尊情感就立刻會冒上心頭。何況中國文人向來有重視功名的傳統,魯迅在南京求學時,曾模仿《離騷》的格式作過一首長詩,最後兩句日:「他年芹茂而樣香兮,必異藉以相酬」,就充分表現了這種功名心。我可以肯定,隨著社會名譽的日漸增長,他的自信也一點一點恢復,先前那些受人輕蔑、走投無路的記憶,應該一天比一天淡薄了。但是,魯迅介入公眾生活的後果,卻不僅僅是收穫讚譽和尊崇,他還引來了惡意和敵視。他那樣猛烈地攻擊舊傳統,自然會引起保守主義者的不滿,有一次口答《京報副刊》的提問,他寫了一句:「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竟招來一大串反潔和攻擊。他那樣熱情地替青年人說話,也確實贏得了青年讀者的歡迎,就又會引起一班名人和准名人的嫉妒,種種諷刺、挖苦的言論,也便悄悄地扔了過來。特別是上九二五年的「女師大風潮」,更使他和一批官僚、學者緒下了冤。

  早在一九二四年,北京女于師範大學的學生就和校長楊蔭榆發生衝突,群起告狀,要教育部撤校長的職,一直鬧到一九二五年春天,雙方仍然相持不下。魯迅開始對這件事並不熱心,依舊每週去上一次課,下課鈴聲一響,便挾起書包回家。幾乎不多說一句話。但是,到這一年四月,情形大變,先是司法總長章士劊以兼任教育總長的身份,公開支持楊蔭榆,接著是楊蔭榆展開攻勢,一舉開除六名學生領袖,然後是段祺瑞出面發佈恫嚇性的命令,章士釗則下令解散女子師範大學,要將造反的學生連鍋端掉!一邊是手無寸鐵的女學生,一邊卻是從校長到總長到總理,恃強淩弱到了這個地步,稍有正義感的教員都會看不下去。

  也就在這個時候,魯迅和女師大的學生許廣平等人開始來往,通信日漸頻繁,好感逐漸加深,他在感情上,也會不自覺地向這批學生傾斜,於是在五月十二日的《京報副刊》上,他公開表態支持學生,隨後又聯絡其他一些教員,聯名宣告反對楊蔭榆。不用說,從章士釗那一面立刻就射來了箭。先是幾位向來就有點看他不慣的教授,例如陳西瀅,轉彎抹角地諷刺他挑剔鳳潮;接著是章士鍘以「結合黨徒,附合女生」的罪名,撤了他在教育部的職;在教育部的辦公會議上,還有人提議不發魯迅被解職以前的欠薪,要從經濟上打擊他。魯迅自然大怒,他一面連續寫文章,措辭激烈地還擊陳西瀅,他在這一年寫下的雜文中,差不多一半是在和他們打筆仗。一面又自己擬了狀子,向法院控告章士釗「違法」。就論辯的筆力而言,那批教授哪裡是他的對手,戰不多久,就有陳西瀅的朋友徐志摩出來,要求雙方「帶住」,而他還不罷休,寫了《我還不能「帶住」》的雜文,指責他們是在「串戲」。至於打官司,拖了大半年,也終於是他勝訴,法院撤消了章士釗的命令,准許他口教育部複職,而此時章士釗已經離開了教育部。

  魯迅雖然得了「勝利」,在北京的處境卻逐漸惡化。「女師大風潮」還沒有結束,段棋瑞的士兵在執政府門前槍擊請願學生的「三·一八」慘案又發生了。魯迅非常憤怒,在《語絲》上發表文章,稱這是「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這自然更觸怒了官方,三月什六日的《京報》上就有消息透露,在內閣討論通緝北京學界人士的名單中,赫然列著魯迅的名字。雖然最後實際通緝的,僅是李大釗等五人,這對魯迅還是一個嚴重的威脅。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裡,他先後往「莽原社」和幾家外國人辦的醫院躲避,有一次太倉促了,竟只能躲在一家德國醫院的雜物倉庫裡,十天之後才搬出去。居然弄到了得罪最高當局,不得不東躲西藏的地步,比起在紹興會館的平安的日子,是更不如了吧。

  單是遭受官府的壓迫,魯迅大概還能夠承受。北洋政府並沒有真來搜捕他,他的避難生活也並不都是那樣狼狽。從另一面講,官府的壓迫正表明了被壓迫者的力量,倘若北洋政府真來艘捕他,只要不被抓住,魯迅多半也能從中獲得自傲的勇氣吧。但是,他遇到的情形卻複雜得多。就在他似乎是挫敗了那批官僚學者的攻擊的同時,這攻擊卻促成了他自己內心的兩種陰鬱心緒的大爆發。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