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魯迅傳 | 上頁 下頁
一五


  既是想改造社會,那就不能講放棄,倘若這個「他」不止是代表一群遺老遺少,它更意味著形形色色的愚昧的人群,意味著從趙太爺到阿Q的社會的多數呢?「他」將使整個民族都墜人滅亡,你還能放棄嗎?可是,從魯迅這話的邏輯來看,他的回答應該是:「不錯,也一樣放棄。」事實上,在一年以前,他早已在私下作出過這樣的回答:「蓋國之觀念,其愚亦與省界相類。若以人類為著眼點,則中國若改良,固足為人類進步之驗……;若其滅亡,亦是人類向上之驗,緣如此國人竟不能生存,正是人類進步之故也。」一九二一年,他更在公開的文章中說:。一個人死了,在死者自身和他的眷屬是悲慘的事,但在一村一鎮的人看來不算什麼,就是一省一國一種……」活雖故意只說了半句,但那個「聽他罷了」的範圍有多大,卻是標示得明明白自了。我當然理解他的苦心,這「實在不行就算了」的說法,其實是一劑預防針,是用來穩定啟蒙者的情緒,使他不至於為了收不到效果而失去信心,目的還是在打氣的。但是,恰恰是他這種先找一條心理退路的打氣方式,使人禁不住要心裡發涼,那對啟蒙的無效的透徹的預感,實在凸現得太觸目了。

  在談及思想啟蒙的時候,他還有一種特殊的說法,就是強調它的長期性。一九二五年他說:「現在的辦法,首先還得用那兒年以前《新青年》上已經說過的『思想革命』人……而且還是準備『思想革命』的戰士,和目下的社會無關。待到戰士養成了,於是再決勝負。」在另一處地方,他說得更具體:「現在役奈何,也只好從智識階級一其實中國並沒有俄國之所謂智識階級,此事說起來話太長,姑且從眾這樣說——一面先行設法,民眾俟將來再談。」這其實還是那個「各走自己的路」的意思,是預防久攻不克的焦躁而先作的一種心理準備,並不是啟蒙沒有效果,而是它本來就來得慢,社會一定會有改變,民眾也一定能夠醒悟,只不過這一切都在遙遠的將來,你現在還不能夠看見——差不多七年之後了,他卻還是在重複「聽他罷了」的諸,你說這是呐喊呢,還是歎氣?

  當然,魯迅在「五四」前後發表的最重要的文字,還是小說。從《狂人日記》到《白光》,他四年間一氣寫下了十多篇。他自己說,他寫這些小說是意在「呐喊」,你順著這個角度去讀,也果然會從中聽出啟蒙的呼叫。《狂人日記》是揭發中國歷史的「吃人」的本質,《孔乙己》則是表現冷酷人世的另一種「吃人」的真實。《藥》凸現了老百姓的深入骨髓的愚昧,《風波》則強調了中華民國的徒有其名的脆弱。《白光》描繪出舊式文人的無可挽回的悲劇,控訴和諷刺都遠比《孔乙己》犀利;《阿Q正傳》對病態的國民靈魂的透徹的揭發,對辛亥革命前後中國社會情形的深刻的表現,更是彙聚成宏大雄壯的啟蒙的呐喊,顯示出「五四」那一代人的社會批判的最高水平。不用說,與隨感錄相比,這些小說更能夠表現魯迅的呐喊的激情。

  但是,就像他那些獨特的打氣的話一樣,你細讀他這些小說,到最後也會在呐喊的聲響之外,又覺出另外的意味。譬如《狂人日記》,那「狂人」對「吃人」的歷史的批判是那樣徹底,在吃人者的包圍中間又那樣不屈,最後還要高喊「救救孩子」,你多半會將他奉為一名清醒的先覺者吧,可是,魯迅在小說的引言當中,卻引用「狂人」的哥哥的話,說他「早已愈,赴某地候補矣」,一旦把這引言和正文部分聯繫起來,你會產生什麼樣的感覺呢?再譬如《藥》,以「愚昧的鄉民拿啟蒙者的鮮血當藥吃,作為基本情節,通篇的描寫又是那樣冷峻陰鬱,儘管作者在結尾添了一個花圈,放在啟蒙者的墳頭,整篇作品的壓抑的氛圍,還是會使你喘不過氣來。尤其是《阿Q正傳》,從第一章 的有意的挪榆和戲諺,到最後一章 描寫阿Q臨刑時的不自覺的緊張,作者的敘述態度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先前那居高臨下的氣勢逐漸消失,你最後看到的,竟是一種與阿Q感同身受式的絕望的悲哀,到這時候,一種無以名狀的消沉和沮喪情緒,會不會早已悄悄地潛入你的心頭?還有那篇《頭髮的故事》,主人公N竟說出這樣一長篇話:「你們這些理想家,又在那裡嚷什麼女子剪髮了,又要造出許多毫無所得而痛苦的人!現在不是已經有剪掉頭發的女人,因此考不進學校去,或者被學校除了名麼?……仍然留起,嫁給人家做媳婦去,忘卻了一切還是幸福,倘使伊記著些平等自由的話,便要苦痛一生世!……你們的嘴裡既然並無毒牙,何以偏要在額上貼起『腹蛇'兩個大字,引乞丐來打殺?」簡直是重申那個「鐵屋子」的比喻,那「假使尋不著出路,我們所要的倒是夢」的憤辭了。

  魯迅寫《狂人日記》和《阿Q正傳》這類小說,本意當然是在以啟蒙的眼光,去刻畫昏睡著的「他們」,他甚至還擔心,「我雖然竭力想摸索人們的魂靈,但時時總自憾有些隔膜。」可是,文學創作畢竟有自己的法則,無論作家抱著怎樣的動機。一旦進入創作,總難免要受這法則的約束,而它的頭一條,就是:以白你目己!因此,魯迅就是心再誠,再想遵從啟蒙主義的「將令」,他內心的那些與啟蒙態度並不相符的情感體驗,還是會不由分說地湧上筆端。即使在設計人物,編織情節這樣一些較富於理智的活動中,他大致能夠排除它們的干擾,一進入具體的描述,卻不能不聽任它們自由出入了。小說家非但不可能在描述他人的時候,保持完全的冷靜,他也不可能完全去描寫他人,他自己的心緒,總會以這種或那種方式進入作品,成為他的描寫對象。連寫雜文,魯迅那副啟蒙主義的面具都不能遮住他的陰鬱情緒的流溢,在小說裡,這面具的遮蔽作用就更有限了。

  魯迅是以一種非常獨特的方式,加入「五四」那一代啟蒙者的行列的,這獨特並不在他的戰鬥熱情比其他人高,也不在他的啟蒙主張比其他人對,他的獨特是在另一面,那就是對啟蒙的信心,他其實比其他人小,對中國的前途,也看得比其他人糟。即便是發出最激烈的呐喊,他也清醒地估計到,這呐喊多半不會引來什麼響應;就在最熱烈地肯定將來的同時,他也克制不住地要懷疑,這世界上恐怕是只有黑暗和虛無,才能長久地存在。是命運造就了他的這種獨特之處,而「五四」以後的歷史證明了,這也正是他的過人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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