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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這就是他的心理障礙:一方面,他必須加入陳獨秀們的思想合唱,必須裝得和他們一樣滿懷信心,以為用這些外來的思想就一定能改造中國,可另一方面,他心裡又並沒有這樣的信心,他相信的東西甚至正和它相反,這怎麼辦?

  從他那段有關「鐵屋子」的自我描述,可以看出他是通過這樣兩步克服自己的障礙的。第一步,還是靠那個懷疑意識,雖然自己擁有「必無的證明」,錢玄同的希望卻是指向將來,只要前面還有一個將來,你就不能說它一定不能實現,在這裡,他運用的正是那種「即使太陽已經從東邊升起了一萬次,也不能說它明天就一定不會從西邊升起」的推論。第二步,既然錢玄同式的希望也能成立、那就不必在它和自己的「確信」之間棄一擇一,而是兩者都不妨接受,心裡保留「確信」,手上卻開始「做文章」,說得明白一點,就是乾脆戴一副面具。從嚴格的啟蒙主義標準來看,這自然是一種信仰上的不徹底,一種對待內心矛盾的靈活性,但是,魯迅恰恰是靠著這種不徹底和靈活性,才跨過了那個心理障礙,發出啟蒙的呐喊。他早已過了信仰純一的年齡,思想上只會越來越複雜,現在卻在扮演一個信仰堅定的角色,除了戴面具,他還有什麼別的法子?在整個二十年代,他甚至都不否認這一點。一九二五年他對許廣平說:「我所說的話,常與所想的不同,至於何以如此,則我已在《呐喊》的序上說過:不願將自己的思想,傳染給別人。何以不願,則因為我的思想太黑暗,而自己終不能確知是否正確之故。」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他更在公開的文章中寫道:「幾年以來,有人希望我動動筆的,只要意見不很相反,我的力量能夠支撐,就總要勉力寫幾句東西,……人生多苦辛,而人們有時候極容易得到安慰,又何必借一點筆墨,給多嘗些孤獨的悲哀呢?」這已經是和盤托出了。

  於是他擺出了慷慨陳辭,大聲疾呼的神態。他抨擊現實中種種鼓吹迷信,亂謅「鬼話」的怪事,更駁斥社會上種種捍衛「國粹」,詆毀新學的謬論;他號召覺醒者「大叫」,一直要「叫到舊賬勾消的時候」,更希望青年人「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他極力鼓勵:「新的應該歡天喜地的向前走去,這便是壯,舊的也應該歡天喜地的向前走去,這便是死:各各如此走去,便是進化的路」,更斬釘截鐵地宣佈:「生命的路是進步的,……什麼都阻擋他不得。」他還多次拿歐洲的事情來作將來的證明,由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歐洲人的自我反省,引出一多有不自滿的人的種族,永遠前進,永遠有希望」的結論;由俄國「十月革命」的成功,他更一往情深地詠歎:「在刀光火色衰微中,看出一種薄明的天色,便是新世紀的曙光!」簡直和十年前向《河南》雜誌投稿的時候沒什麼兩樣了。…但這只是一種表相,他心裡並不真這樣激昂。就在寫這些隨感錄的同時,他給一位東京的朋友寫信說:「中國人無感染性,他國思潮,甚難移殖;將來之亂,亦仍是中國式之亂,非俄國式之亂也」,甚至斷定,中國的轉變「但有一塌糊塗而已!」

  比起那些隨感錄,這封信中的話當然深刻得多,我今天閱讀它,仍然感覺到沉甸甸的分量。一個人對社會的未來已經有了這樣透徹的認識,他怎麼可能激昂得起來?面具終歸是面具。不可能遮沒真人的全身,時間一長,寫的文字一多,魯迅內心那些悲觀的「確信」,難免要從面具的四邊溢露出來。一九二三年他去北京一所女子師範學校演講,本意當然是鼓勵年輕人切實爭取人生的幸福,可他講不多久,卻說出了這樣的話:「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警醒他」,這不又是那個「鐵屋子」的比喻嗎?在這篇不長的演講中,他幾次三番重複這樣的意思,還引了俄國作家阿爾志跋綏夫的話,說是「萬不可作將來的夢」,幾乎要將面具掀開來了。到了一九二五年,他更在雜文中接連表示對於歷史進步論的懷疑和否定:「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隸;革命以後不多久,就受了奴隸的騙,變成他們的奴隸了。」十年前,他只是把中國過去的歷史看成是一種倒退的歷史,現在他乾脆把這倒退的歷史,一直延續到了現在。於是他要人們到歷史上去尋找「將來的命運」:「試將記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現今的狀況一比較,就當驚心動魄於何其相似之甚,仿佛時間的流逝,獨與我們中國無關」;他更悲憤地仰天長歎:「『地大物博,人口眾多』,用了這許多材料,難道竟不過老是演一齣輪回把戲而已麼?」

  一般說來,人總不願意說話自相矛盾,魯迅所以要戴面具,就是想避免這一點。既然是呐喊助陣,更不應該潑冷水,何況他也並不真能肯定,這仗一定就非輸不可。固此,只要還沒有氣昏了頭,他就總要勉強自己,儘管多說些樂觀的話。可是,就是他的這些勉力呐喊的活,你聽到後來,也常常會不自覺地收緊心胸,因為那呐喊當中,分明顯出一種勉強,一種憤檄,你甚至會覺得它非常刺耳,就像是一種反話。

  比方說,還在一九一八年冬天,他就對《新青年》式的啟蒙發表過這樣的看法:「倘若有人偏向別處走,再勸一番,固無不可,但若仍;日不信,便不必拼命去拉,各走自己的路」,接著還引耶穌和尼采的話:「耶穌說,見車要翻了,扶他一下。Nielzsche說,見車要翻了,推他一下。我自然是贊成那穌的話;但以為倘若不願你扶,便不必硬扶,聽他罷了。……倘若終於翻倒,然後再來切切實實地幫他抬。」這些話的整個的意思,當然是積極的,「各走自己的路」也好,「切切實實地幫他抬」也好,都是主張有為的。但是,你再仔細體味,就會發現還有一層意思,那就是放棄——倘若他們不肯聽勸,那就隨他們去吧,這就和《新青年》的基本立場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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