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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第七章 戴著面具的呐喊〗

  但是,就在魯迅自以為無望,只能「待死」的時候,從那深坑的上面,卻又悄悄地垂下了一根繩梯,它就是陳獨秀在一九一五年夏天創辦的《新青年》。這位因參加「二次革命」而被迫流亡日本的安徽人,年齡與魯迅相仿,性情卻遠比他開朗,剛剛回到上海,就一心要和袁世凱們再戰一場。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指望政治和軍事鬥爭,而是轉向思想啟蒙,他的目的也不再是推翻一個袁世凱,而是要剷除滋生軍閥專制的整個文化和思想傳統,他在心裡恨恨他說:別看在政治和軍事上鬥不過你們,我現在用新思想和新文化喚醒年輕人,看你們還能站得穩身!正是在這種激烈的戰鬥情緒的催促下,陳獨秀將《新青年》辦得生氣勃勃,很快就引起了北京、四川甚至遠在美國的志同道合者的響應,胡適,李大釗,高一涵,錢玄同等人先後參加了編輯部。正巧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學校長,決心將這所官氣極重的京師最高學府改造成新思想的大本營,便將陳獨秀和胡適們請去當教授,《新青年》也隨之遷往北京,聲勢更為壯大。到一九一七年和一九一八年,北京已經形成了一個以《新青年》和北京大學文科為中心的新文化運動,它激動了幾乎每一個敏感的讀書人的心。

  魯迅住在北京,又在教育部任職,對這場越刮越猛的新文化運動,當然是知道的。但是,他開始卻並不重視,也不以為它會對社會有多大的作用。他從一位朋友那裡聽說了《新青年》,便特地買來看,著完之後,卻沒有多大興趣,就丟開了。對蔡元培改革以後的北京大學,他的印象也不好:「大學學生二千,大抵暮氣甚深,蔡先生來,略與改革,似亦無大效。」甚至到一九二〇年,「五四」學潮發生一年多了,他還這樣說:「比年以來,國內不靖,影響及於學界,紛擾已經一年。世之守舊者,以為此事實為亂源;而維新者則又讚揚甚至。全國學生,或被稱為禍萌,或被譽為志士;然由僕觀之,則於中國實無何種影響,僅是一時之現象而已;謂之志士固過譽,謂之亂萌,亦甚冤也。」一個準備「待死」的人,對世事的理智判斷自然容易悲觀。

  但是,就在他的理智如此消極地看待新文化運動的同時,他的生命本能卻作出了熱烈的反應。他畢竟還不到四十歲,就是理智上再絕望,生命的本能衝動也不會甘心,它總要時時冒上來,想拽他離開那單人禁閉式的生活。因此,一旦聽見紹興會館外面的新文化運動的聲浪,它自然就要抓住不放,以此來刺激魯迅內心的懷疑意識,將它引向與原來相反的方向,不是懷疑樂觀和理想,而是懷疑悲觀和絕望:我的命運就真是這樣地不可改變了麼?難道就只能這樣消磨餘生了麼?就算不能擺脫母親給自己設下的婚姻桎梏,在對社會的改革上面,我也一點都不能出力了麼?社會給了我那麼多傷害,為什麼我就不能用呐喊來報復它呢?即便於實際並無多大的幫助,至少可以使自己振作一些?……在人的各種意識當中,懷疑意識常常是最有力的,它本身不需要提出證據,也就很難用什麼證據徹底地駁倒它。越是內心矛盾的人,越容易接受懷疑意識的影響,因此,魯迅的生命本能一旦獲得這懷疑意識的幫助,悲觀主義的理智就不大能再長久地壓制住它。到一九一八年,他終於接受錢玄同和陳獨秀的慫恿,開始向《新青年》投稿。先是小說,再是詩,再是雜文和長論:以投身新文化運動為繩梯,他決意要爬出那個「待死」的深坑了。

  要爬出去卻不容易,他先得克服一個很大的心理障礙。他這樣描述錢玄同動員他投稿時,他的心理活動:

  我想,他們許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說: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
  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
  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嚷起來,
  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
  無可挽回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麼?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絕沒有毀壞這
  鐵屋的希望。」
  是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
  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於將來,決不能以我之
  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

  他說得很坦率,雖然是決意呐喊了,心境卻和在東京策劃《新生》的時候大不相同,也和紹興光復後率領學生上街遊行的時候大不相同,當年那種真理在手,理想必勝的信念,那種慷慨激昂,志在天下的雄心,已經所剩不多,他現在的「確信」是在另一面,那就是鐵屋子的「萬難破毀」。倘若層層追究他提筆作文的最終動力,那大概只有一個「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就只有這樣的命運,不甘心社會就這樣保持對自己的勝利。但是,他又要投身一場宣傳新思想的運動,尤其是這樣一場中國式的意在改造社會,救國救民的文化運動,他必須像陳獨秀們那樣扮演一個演說家和鼓動者的角色,必須向公眾不斷地發表意見。而且,在「五四」新文化運動這樣為著特定的社會政治目的發動起來的運動當中,發動者並不能自由選擇自己想說的話,他們最初設定的目標,早已為他們劃定了說話的範圍。你不是想喚醒民眾去剷除專制嗎?你就只能在你的思想武庫當中,選那些最能迅速地打動人心,最能激發人反抗衝動的兵器來揮舞。在二十世紀一十年代,陳獨秀們手中的新思想,全都是從西方搬來的,人道主義,進化論,科學和民主,諸如此類,大家都相信它們是最有效的思想武器,幾乎每一個投身新文化運動的人,都情不自禁會拉開嗓子,熱烈地鼓吹它們。不用說,魯迅倘要給《新青年》寫稿,也就只能講這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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