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魯迅傳 | 上頁 下頁
一二


  他的天性畢竟溫厚,一直勉強自己,對朱安以禮相待。有一次朱安娘家經濟拈據,他還寄錢去資助過。我甚至相信,他曾經作過努力,要和朱安建立某種情感的交流,她畢竟是他的妻子,越是在社會上遭遇種種的不如意,那種想在家庭中尋求安慰的衝動,也自然會越加強烈。我更相信,朱安一定也竭其所能,儘量來迎合魯迅,她知道魯迅不喜歡她,但她既然嫁到了周家,就甘願一輩子陪伴他,能獲得他的接納,是她後半生的最大目的。可是,他們之間的智力和文化差距實在太大,魯迅對她又沒有感情,稍一接觸,便會發現她的種種缺陷,那點原來就很微弱的交流的熱情,很容易就消退下去。他對母親抱怨說:「和她談不來,……談話沒味道,有時還要自作聰明。……有一次我告訴她,日本有一種東西很好吃,她說是的,她也吃過的。其實這種東西,不但紹興沒有,就是全中國也沒有,她怎麼能吃到?這樣,話就談不下去了。談話不是對手,沒趣味,不如不談……」連活都不想談,從魯迅這一面說,已經是將朱安視同路人了,可是,他們又必須住在一起,你想想,從早到晚,都要和一個其實連話都不願對她說的女人在一起,這種處境,真可以算是上帝施加給人類心靈的最難捱的苦刑了。

  他當然要逃避,可是,倘不離婚,這逃避的餘地也就很有根,唯一的辦法,就是離家獨住。所以魯迅回國之後,先是住在杭州,後來回紹興,也多半住在師範學堂的宿舍裡,很少回家過夜。他在托許壽裳給他介紹工作的信中,特別寫上「雖遠無害」,就正是出於這種離家避居的願望。後來去南京,去北京,他都是獨自一人,情願忍受種種獨居的困苦,也不肯將朱安接來同住。在紹興會館的七年間,他都是一人獨居,倘不是

  母親幾次來信,要他接她們去北京,他恐怕還會一直這樣逃避下去吧。

  但是,這僅僅是一種形式上的逃避。朱安是不在身邊了,婚姻的束縛依然緊跟著他。至少在初到北京的幾年裡,他幾乎沒有一個女性的朋友。他才三十幾歲,每個體格健全的男人都有的那些欲望和渴求,他同樣也有。它們得不到宣洩和滿足時的痛苦,更會對他造成精神和生理上的雙重折磨。一個正當盛年的男人,在至少長達十年的時間裡,一直過著禁欲的生活,我真難以想像,他是怎樣經歷這一切,又是用什麼方法來緩解那些折磨的。郁達夫曾經引他一位學生的話,說魯迅「雖在冬天,也不穿棉褲,是壓抑性欲的意思。」我不想說事實就一定如此,但可以肯定,為了長時期地克制自己的孤獨感和性欲,他一定用過各種艱難的手段,在心理和生理上也難免要付出代價。魯迅學過醫,很知道這樣的禁欲生活對人會有什麼傷害,他後來寫道:「因為不得已而過著獨身生活者,則無論男女,精神上常不免發生變化,……生活既不合自然,心狀也就大變,覺得世事都無味,人物都可憎」,這些話雖有特定的指向,他對鴉身者的心理變態能有這樣透徹的把握,顯然是摻人了自己的切身體驗。明知道這是一種折磨,卻還要挑選來擔著,因為倘不如此,就必須擔任另一種更苦的罰役。請想一想。他是在用什麼樣的心情過日子?

  難怪在紹興的時候,甚至還在杭州的時候,他就逐漸養成了一種不修邊幅的習慣。我們都還記得他剛結婚的時候,是如何被鄉人看成漂亮的人物,也記得他歸國初期,留在照片上的那副西裝革履,英氣勃勃的神情。可是,才一兩年的時間,到辛亥革命之後,他竟是以這樣的模樣出現在紹興師範學堂:神色蒼白,面容削瘦,頭髮長到一二寸,不修剪,根根直堅,簡直像四五十歲的人:一件黑色棉布袍,從秋天直穿到冬天;黑色的西裝褲,再加上黑色的襪子與皮鞋;不多說話,臉上也沒有什麼笑容——這變化真是太大了!一個人的衣著習慣,正反映出他內心深處對自己的態度。中國向來有故意穿得破破爛爛,顯示灑脫不拘的名士風度,但魯迅不是這種人,他並不願意自己囚首垢面,譬如對自己的鬍子,就經常拿著剪刀修剪。但他事實上仍然養成了隨意馬虎的衣著習慣,而且不僅在穿衣上,其他諸如被褥的軟硬薄厚,家具的舒適與否,他都頗為隨便,他甚至嘲笑別人使用生髮油之類的化妝品,這是否正表現他對自己的一種深藏著的不在乎呢?男人久不與女人交往,往往不憚于邋邊,但你從魯迅身上看到的,卻不只是這一點。自成年以來,他輾轉奔波,苦苦追求,卻不斷受挫,處處碰壁,現在又蟄居在這寂寞蕭索的北京城中的一角,國家社會的前途也罷,個人的功名事業也罷,他都不能不看淡,不能不放棄。而既然如他後來所形容的,在婚姻大事上飲用了「慈母……誤進的毒藥」,對自己的個人幸福,他也不能再抱什麼希望了。他刻了一方石章,曰「堂」;又給自己選了一個號,叫做「俟堂」。筆劃雖不同,意思是一個,就是「待死堂」。他竟會取這樣的名號,刻這樣的印章,就是再粗心的人,也不難想見他的心情,一種對於社會和個人的深刻的悲觀,一種對於歷史和將來的淒苦的絕望,正文織成他這時候的基本心態。我所說的那種深藏在他內心的對自己的不在乎,就正是指的這一點。

  魯迅思想歷程的一個重要的階段,已經結束了。仗著童年時代養成的天性,也因為青年人的樂觀和天真,他一直都沒有認真去正視自己的命運,也一直不願意放棄樂觀進取的理想。可是現在,他不但被迫回國謀生,更滿飲了回國之後的十年的人生苦酒,就是再不情願,他也只能承認,自己是已經被趕進了一個深坑,環顧四周,似乎都沒有爬出去的可能,那就乾脆坐在裡面等待,任憑你什麼東西,包括死亡,都請來吧!一種極度的憤激,使他對自己的命運的理解,第一次和那命運本身吻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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