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魯迅傳 | 上頁 下頁
一一


  就在他一封連一封向許壽裳寫信求援的時候,辛亥革命爆發了,幾乎一夜之間,中國就變了顏色,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孫中山取代了宣統皇帝,千千萬萬中國人也由清廷的奴隸變為民國的公民。武昌起義後一個月,革命党人王金髮帶著軍隊,乘坐一隊大木船抵達紹興,當上了紹興軍政府的都督。以共和代替專制,本是魯迅在東京奮鬥的目標;浙江會黨出身的王金髮,曾經陶煥卿的介紹,參加過光復會,更算得上他的同志。因此,無論全國還是紹興,形勢的發展似乎都符合魯迅原先的期待,王金髮到紹興不久,便委任他為紹興師範學堂的校長,更容易使他產生希望,似乎天地果然翻了個身,新的時代開始了。

  魯迅又變成了「拼命三郎」。他奔走迎接紹興的光復,還自己挾著指揮刀,帶領學生上街遊行,維持秩序。接手紹興師範學堂的校長之後,更是盡心盡力,從學生的睡眠一直管到他們的伙食,查夜,診病,代教員批改作業,向王金髮索討經費,幾乎到了事必躬親的地步。他還支持幾個學生辦了一張《越鋒日報》,替他們擬發刊辭,辟雜文欄,換著筆名寫短文,針砭紹興的種種時弊,甚至抨擊軍政府。昔日在東京籌辦《新生》,撰寫政論的熱情,再度煥發出來。

  但是,就像中國的其他地方一樣,紹興是這樣一個紹興,不作根本的改變,只換幾個當官的人,那就用不了多久,一切都會恢復原樣。王金髮很快就被原先的紳士們圍住,得意洋洋地擺起都督的威風,連他手下的隨員,穿布衣來紹興的,不上十天,也紛紛換上了皮袍子,腐敗的速度一點都不比舊官僚慢。魯迅的日子很炔又難過起來,種種排擠且不去說,單是學校的經費,就要催了又催,最後乾脆答覆說:「沒有了!」他這校長還怎麼當?回到家裡,他忿忿地對母親說:「紹興地方不好住!在在紹興非要走衙門,捧官場不可。這種事我都搞不來!」王金髮不給學校經費,卻送了五百塊大洋去收買《越鋒日報》,那幾位年輕人居然也收下,魯迅跑去勸阻,竟碰了一鼻子灰。上面是這樣的軍政府,下面是這樣的反對派,辛亥革命前那種視紹興為「棘地」的念頭,自然會重新浮上他的心頭。中國的老話說,危邦不入。既然紹興不可居留,那就還是走吧。不到一個月,《越鋒日報》館果然被王金髮的士兵搗毀,就更證實了他的判斷:從少年時代起,紹興就一直使他蒙受壓抑,即使辛亥革命,也不能改變這種狀況,他再也不用抱什麼希望,他韌紹興這座城市的緣分,已經盡了。

  也就在這個時候,由於許壽裳的推薦,南京臨時政府的教育部長蔡元培邀請魯迅去當部員。這不啻是向他開啟了一扇逃脫紹興的門戶,他當然要奪門而出。一九一二年二月到南京;三個月後教育部北遷,他又被任命為北京政府教育部的金事;兼社會司第一科科長,於是在五月底抵達北京,住進宣武門外的紹興會館。

  從一九一二年到一九二五年,魯迅在教育部做了十三年的僉事,他對工作相當負責。為籌辦歷史博物館,他曾經捐出個人收藏的文物;有一次,辦公室裡堆著一批送往德國參加萬國博覽會的文物,他甚至通宵守衛,不眠至曉,那一,套通行幾十年的漢語注音字母(ㄅㄆㄇㄈ萬ㄉ……),就是他和許壽裳等人在一次教育部的「讀音統一會」上建議通過的。由於協助籌辦一個展覽會,他還獲得教育部的一枚獎章。甚至到西安講學,他也不忘記指名看西安「易俗社」的秦腔演出、還捐款給這個劇社,因為它受過教育部的褒獎,正在他工作的範圍之內。他是個認真的人,既然拿著官俸,做事自然不會馬虎。但是,他初到北京時的格外盡力,是否也因為這是一種新的生活,他願意自己的命運有個轉折,所以特別殷勤呢?希望自己的生命能有一個值得的意義,這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欲望,雖然魯迅經歷過那麼多挫折和失望,現在這遠離紹興,依時辦公的生活,畢竟和以前有很大的不同,倘他固此產生某種隱約的希望,不也是非常自然的嗎?

  可是,北京的生活很快又變得難捱起來。魯迅一個人住在紹興會館西側的一排僻靜的小屋中,除了去教育部辦公,便是一人向壁,寂寞和無聊與日俱增J匕京官場的氣氛一天比一天緊張,隨著袁世凱當皇帝的欲望日益強烈,他手下的鷹犬也日益猖獄。他們特別警惕政府內部的文官,不斷地捕人,以此威嚇那些可能反袁的官員。魯迅偏偏又是隨蔡元培北上的官員,屬￿南方的革命黨,就格外容易引起特務的注意。在教育部內,蔡元培已經辭職,新任總長視魯迅為蔡黨,也正在尋找機會,要將他趕出教育部。怎麼辦?看看教育部的同僚,都紛紛學古人的樣,或嫖或賭,或古玩或書畫,公開表現自己沉湎於某一種嗜好,來逃避袁黨的猜疑的目光。連那位蔡鍔將軍,也是躲在名妓小鳳仙的房中,才保下一條命,魯迅除了學大家的樣,沒有別的路可走。但是,他生性簡樸,不愛賭,也不喜嫖,買古玩書畫吧,又沒有那麼多錢,只好選擇一種較為省錢的事情一叢石刻拓本抄古碑,作為自己的「嗜好」。於是,他每天上午九十點鐘起床,梳洗後直接去部裡辦公,到黃昏時返回會館。吃過晚飯,八點鐘開始抄碑,看佛經,讀墓誌,常常要到半衣一兩點鐘。買來的漢碑拓片大多殘缺模糊,抄起來極費心思,有時候抄清一張要好多天,既能遠禍,又能消磨長夜,魯迅漸漸還生出校勘的興趣來。一夜連一夜的孤燈枯坐,時間也飛快地流逝,一眨眼,竟抄了五六年。

  當然,在紹興也罷,在北京也罷,餃魯迅真正難捱的,都不僅僅是政局的無望和官場的壓迫。當他勞累了一天,在紹興師範學堂的校長室裡獨坐抽煙的時候,當他在紹興會館的靜夜中輾轉難眠,靜聽窗外老槐樹葉的簌簌聲響的時候,他會不會後悔自己過去的天真呢?當初在日本,以為天地廣大得很,也就不怎麼在意與朱安的婚姻,甚至對人說,那是母親娶媳婦。可他現在回來了,發現天地原來那樣低窄,自己也並無振翅高飛的能力,其實是只能在一塊極小的地面上兜圈子,而在這個圈子裡,正有朱安與他朝夕相對:到這時候,他才真正嘗到那場婚姻的苦味,才明自過來,是自己娶了媳婦。倘說朱安是個包袱,它可並不是壓在別人身上,而是壓在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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