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魯迅傳 | 上頁 下頁


  可是,這僅僅是他的一面,他還有完全不同的另一面。既然參加了光復會,就要接受領導人的指派,有一次,一個任務落到他頭上,讓他也像徐錫麟那樣,回國去刺殺清廷的某位大員。他當時接受了。可臨動身前,他又去找那佈置任務的人:「如果我被抓住,被砍頭,剩下我的母親,誰負責贍養她呢?」這很令人掃興,一個刺客,怎麼能這樣顧慮重重呢?於是光復會收回成命,不要他去了。魯迅很愛母親,他對她將來的生活的顧慮,自然是真實的。但我想,他所以又回去問,卻恐怕不止是出於這一份顧慮。要做徐錫麟那樣的刺客,需要具備特別的心理素質,其中關鍵的一條,就是要能信賴集體,將自己完全交出去。魯迅雖有報國的熱情,卻不是一個願意將自己完全交給別人的人,原因很簡單,他不能無條件地相信別人。即便一時衝動,時間稍長,他對卑劣人心的體驗,對一切冠冕堂皇的東西的習慣性懷疑,勢必會一點一點瓦解他的衝動,使他重新猶豫起來。有一次在東京,他目睹一個反清團體的領導人,就在手下人進行軍事襲擊,隨時可能遭難的時刻,坐在那裡談笑風生,仿佛毫不在意,不禁「驚佩不至」,直到許多年以後,還一再對人談起。我夠想像他當時的震驚,處在他那樣的心境裡,恐怕任何人都會和他一樣,要從那可能已經喪命的手下人的立場,來重新審視所謂「犧牲」的意義和價值吧。我相信,正是類似這樣的重新審視,使他會對朋友這樣說:「假如煥卿一旦造反成功,做了皇帝,我們這班老朋友恐怕都不能倖免!」」他對陶煥卿都如此看,怎麼可能義無反顧,跑回國內去當殺手呢?

  魯迅雖然有種種充足的內心理由,但在當時那樣慷慨悲歌的氣氛裡,他又早作過「我以我血薦軒轅」的宣誓,結果卻中途變卦,推卸使命,對人對己,總有點不大好交代。因此,這件事一直成為他的一塊心病,將近二十年後,他還不斷地為自己解釋。他多次對許廣平說:「革命者叫你去做,你只得遵命,不許問的,我卻要問,要估量這事的價值,所以我不能做革命者」,「我看事情太仔細,一仔細,即多疑慮,不易勇往直前」,甚至坦率承認:「這其實還是革命以前的種種刺激的結果。」這都是直接的解釋。有一次許廣平問他對暗殺的看法,他回答說:「一,這不是少數人所能做,而這類人現在很不多,即或有之,更不該輕易用去;還有,是縱使有一兩回類似的事件,實不足以震動國民,他們還很麻木,……第二,我的脾氣是如此的,自己沒有做的事,就不大贊成。」這就是間接的辯護了。類似這樣的反對犧牲的活,他後來更一再說起,到三十年代還沒有停止。說實話,我並不相信他拒絕當刺客時,就已經想到了這麼多,它們多半都是他事後持續思考的結果。但也惟其如此,更顯出了他當時那份猶豫的強烈程度,榮譽感和使命感的壓力那麼大,到幾十年後還使他感到沉重,要竭力解脫,他最終依然拒絕當刺客,他內心的矛盾有多深,也就無須再說了。

  當然,最能夠表現他這時候的行為矛盾的,還是他對婚姻的態度。他到日本不久,就接到母親來信,說已為他訂了親,女方名叫朱安,是按舊式規矩教養大的,不識字,也沒有見過他,但母親見了喜歡,便托人說媒,訂了這份親。這是典型的包辦婚姻,魯迅的第一個反應,自然是反對,要求退婚。母親的第二封信很快就來了,說不能退婚。魯迅只好後退一步,提出兩個條件,一要朱安放足,不再纏小腳,二要她進學校念書,學認字。顯然,他這時對自己的婚姻還抱著希望,即使不能自己選擇,也想儘量將它改造得符合理想。可是,母親的第三封信又來了,傳達了朱安的意見,一,腳已經纏了多年,放不大了;二,不願意進學校念書。事情到這一步,已經非常明白,從肉體到靈魂,朱安都是一個舊式女人,接不接受她,就看你的選擇了。魯迅沒有立刻回信,似乎是想推遲選擇。可沒過多久,一九〇六年夏天,母親的信又來了,說自己病重,要他速歸。他匆匆趕了回去,可一跨進家門,卻看見母親好好的,她沒病,誑他回來,是要他完婚:無論時間上,還是地理上,他都沒法拖延,必須立刻決定,你究竟接不接受這個荒唐的婚姻?

  魯迅接受了,他如期出席婚禮,頭上還裝了一根假辮子;婚後第二天,也按著習俗隨朱安去娘家「回門」,似乎是願意儘量地符合禮數,但是,這並不表明他真願意屈服,婚後第三天,他就搬到母親房中去睡;再過一天,更乾脆離家遠行,回日本去了。這就很奇怪了,如此無情地棄妻而去,說明他井沒有放棄對理想婚姻的渴求,正因為這種渴求非常強烈,卻又遭到殘酷的打擊,他才會產生這樣決絕的報復衝動,可既然如此,他為什麼又要接受這個婚姻呢?他自己作過多次解釋。一是說不願意違背母親的願望,為了盡孝道,他甘願放棄個人的幸福。二是說不忍讓朱安作犧牲,在紹興,訂了婚又被退口娘家的女人,一輩子要受恥辱。三是說他當時有個錯覺,以為在酷烈的反清鬥爭,中他大概活不長久,和誰結婚都無所謂了。

  我相信他說的都是實活。當他作出選擇的時候,他腦子裡正有兩個世界。一個是紹興家鄉的世界,它用多年積累起來的傳統倫理和習慣意識,在他內心造就一種甘於忍受的心境,以至他一旦返口家鄉,面對親人,心理上便很自然地傾向於擔任犧牲者的角色。另一個則是東京留學生活的世界,它刺激起他的血性,又灌輸給他那麼多理想和抱負,以至他一旦衝動起來,便情不自禁地粑自己想像成救國救民的志士。有意思的是,在他面對婚姻的時候,這兩個世界並非簡單地站在兩邊。一個誘使他接受,一個力主他拒絕,而是相反,它們彼此融合,互相滲透,一起把他推向朱安的懷抱。他決意為了盡孝而犧牲自己,當然是表現了傳統倫理對他的深刻束縛,但是,這不同時也表現出一種自信,一種有能力承擔犧牲的重負的自信。甚至是對這重負的不自覺的輕視嗎?你從這自信和輕視背後。是否又能看見那意氣風發的啟蒙心態的影響呢?他對朱安的憐憫,自然是表現了對弱小和無辜者的人道主義的同情,但是、他這樣將朱安娶來,又棄她而去,不同樣是造成她的不幸嗎?他所以想不到這一點,也正反映了以男性為中心的傳統倫理思路的影響吧。同樣,他預料自己活不長久而同意接受朱安,自然是表現了東京的激昂氣氛的刺激,但是,這同時又表現了一種深廣的悲觀,一種對個人幸福的不自覺的放棄。而在這些背後,那紹興的世界強加給他的陰鬱心緒,不也相當明顯嗎?他為這場婚姻舉出的三個理由,真是把他的內心矛盾的複雜性,表現得再清楚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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