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魯迅傳 | 上頁 下頁


  再比方說,他寫那麼多文字來鼓吹進化淪,《人之歷史》是不用說了,像《科學史教篇》、《文化偏至論》和《破惡聲淪》,只要講到歐洲和人類的歷史,他都一概描述成不斷進步的圖景。可是,一涉及中國的事情,他的立場就不同了。對中國的現狀,他是徹底否定的,什麼「本根剝喪,神氣旁皇」,什麼「膴膴華土,淒如荒原」,說得一無是處。可對中國的過去,他有時候卻相當推崇,譬如《文化偏至論》一開頭,他歷數從軒轅氏到元明時代中國與外國的種種比較,非常明確地斷言,中國人以往的「益自尊大」是「人情所宜然,亦非甚背於理極者矣!」過去好,現在糟,這不等於是說歷史倒退嗎?在另一處地方,他還這樣描述中國文化的變遷:「顧吾中國,則夙以普崇萬物為文化本根,……其所崇愛之溥博,世未見有其匹也。顧民生多艱,是性日薄,洎夫今,乃僅能見諸古人之記錄,與氣稟未失之農人;求之于士大夫,戛戛乎難得矣」,這不正是一幅歷史沉淪的標準圖景嗎?就在西方的理論使他相信歷史必然進步的同時,對中國的現實感受卻使他不能不承認,中國的社會文化是在一路倒退。進化論講自然淘汰,本來包含對退化的關注,可魯迅對進化論的興趣,卻主要不在這一方面,在情感上,他對弱肉強食那一套理論,根本就非常反感。他更不是一個世界主義者一他最看重的是中國的將來。因此,一旦他在中國的歷史當中找不到一個歷史必然進步的證據,這會對他對將來的樂觀期望,造成多大的威脅呢?還有比這更大的矛盾。他這時候正以啟蒙者自居,可他寫下的幾乎所有文章,都明顯表現出對於民眾的輕蔑,像「是非不可公於眾,公之則果不誠,政事不可公於眾,公之則治不郅」,像「人人之心,無不泐二大字曰實利,不獲則勞,既獲便睡,縱有激響,何能攖之?」簡直比尼采還要嚴厲。對民眾是否接受啟蒙,他更是沒有什麼信心,他甚至有一種相反的看法,以為民眾多半要迫害啟蒙者,從「一蘇格拉第也,而眾希臘人鴆之,一耶穌基督也,而眾猶太人磔之」,⑦到拜倫的「世輒謂之惡人」,雪萊的「人不容彼,而彼亦不容人」,每當讚頌這些天才,他總不忘記特別去指出,他們是怎樣地為世人所不容。他還由此引申出一條規律,說大凡先知和啟蒙者,都難免要被人視為惡魔:「正如中國所謂叛道,人群共棄,艱於置身。」如此蔑視大眾、把他們對啟蒙的態度設想得這麼壞,我實在要懷疑,他又怎麼能維持住向大眾啟蒙的熱情。大概也就是這種對大眾的深刻的不信任,使他自我激勵的誓詞「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顯露出那樣雙重的意味,既是發誓獻身,卻又倍感孤寂。他甚至把承受孤獨判定為啟蒙者的一項必備的條件:「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毀之而不加沮。」我總以為,啟蒙者是不能對多數失去信心的,因為他的希望,他個人的價值,就正系在那個多數身上;他也不能把孤獨視為當然,更不能把它看成自己的永久伴侶,因為在某種意義上,孤獨正意味著他的無能和失敗。當然也可以說,魯迅這樣強調孤獨,是一種憤激之辭,他的本意,還是在給自己打氣,希望能借此更牢固地站穩啟蒙者的立場。可是,就在他用這樣的方法來增強自己的啟蒙毅力的同時,這方法也會不知不覺地將他引離開啟蒙的立場:「有從者則任其來,假其投以笑傌,使之孤立於世,亦無懾也」,對大眾的是否覺醒都無所謂了,哪裡還是一個啟蒙者呢?

  再來看他對科學和物質作用的認識。一九〇三年他寫道:「工業繁興,機械為用,文明之影,日印於腦,塵塵相續,遂孕良果……」似乎只要物質進步了,社會的精神自然就能進步。他後來寫《說鉑》,寫《科學史教篇》,去仙台學習醫學,也都是表現了這種確信。可是,他對中國人的劣根性有那樣透徹的認識,實際生活又隨處可見種種遠非物質進步所能改變的病態現象,他對自己的確信,又禁不住要發生懷疑。尤其從仙台返回東京以後,更公開發表相反的意見:「縱今物質文明,即現實生活之大本,而崇奉逾度,傾向偏趨,……必將緣偏頗之惡因,失文明之神旨,先以消耗,終以滅亡。」順著這條「搞物質而張靈明」的思路,他一直走到了替中國傳統文化大聲辯護的地步:「今世冥通神閟之士之所歸也,而中國已於四千載前有之矣!」他甚至替佛教辯護,反對佔用寺廟來開辦新學校:「事理神秘文化,決不為理科入門一冊之所範圍。」從《科學史教篇》的對於科學局限的承認,到《破惡聲論》的對中國傳統宗教信仰的讚揚,他走得如此之遠,現實中病態人心對他的刺激,實在太強烈了。

  當魯迅坐在榻榻米上一支連一支地吸煙,伏案疾書的時侯,他大概沒有想到,他寫下的這些長篇大論當中,竟有這許多矛盾的地方。歷史究竟是進步的,還是不進步甚至倒退的?個人的價值究竟是在自己身上,還是在社會和別人身上?對一個性會的拯救來說,究竟是推動物質進步最重要,還是重建精神信仰最重要?他在東京的那幾位朋友,倘若有誰向他追索過些問題的答案,他多半要回答不出的吧,就在那啟蒙主義的樂觀信仰催促他拿出斬釘截鐵的回答的同時,另一種深藏的懷疑卻會伸出手來,在半道上截住它們。在那個意氣風發的啟蒙者的姿態背後,實際上是一顆被各種矛盾糾纏住的猶豫不定的靈魂。

  靈魂的矛盾必然會在行為上表現出來。當時的東京,正是中國流亡者雲集的地方,許多反抗清朝的政治和軍事組織,都以這裡作為基地。其中有一個光復會,主幹都是浙江人,全神貫注於組織暗殺和會黨起義,在反清組織中,態度特別堅決。以魯迅當時的救國熱情,他很快就成為這些團體活動的積極參加者,演講會也好,討論會也好,常常都能看到他那雙專注的眼睛。他和光復會的關係尤其密切,光復會的實際領袖陶煥卿,就是他的熟朋友。到後來,他更加入這個組織,他的住所,也一度成為陶煥卿存放會旗、標識和其他重要物件的秘密地點。在同伴中間,他的情緒往往特別激烈。光復會會員徐錫麟刺殺安徽巡撫恩銘,結果被恩銘的親兵剖腹挖心,消息傳來,他在東京的一次集會上慷慨陳辭,忽然聽到有人在一旁冷言冷語,更大光其火,從此對那人產生反感,久久不能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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