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魯迅傳 | 上頁 下頁


  這事情還要從他在南京時的看閒書說起。他看得相當雜,既讀小說,從《茶花女遺事》開始,凡是林紓翻譯的西洋小說,有一本就買一本;也看報紙,梁啟超主筆的《時務報》幾乎是每期必讀;他更用心讀理論書,嚴複翻譯的《天演論》和《法意》,他是讀了又讀,還鄭重其事地向別人推薦。後來到日本,閱讀的面就更寬,一九〇三年七月他特地寫信給周作人,向他推薦約翰·穆勒的《名學部甲》【即《邏輯體系》】,可見興趣有多大。他當然並不能都讀懂這些書,但靠著嚴複對赫脊黎的學說的中國式的簡化,更由於梁啟超們對社會進步的前景的動人的鼓吹,那種物競天擇的進化觀念,那種後人必勝于前人,將來必優於現在的歷史不斷進步的觀念,卻深深地嵌進了他的頭腦。可以這麼說,他這幾年間閱讀的主要收穫,便是知道了嚴複式的進化論。

  今天的中國人恐怕是很難體會一百年前魯迅初次知道進化論時的興奮心情了。從我們這一代懂事的時候起,進化論就已經是一個"常識"。從小學課本起,我們接受的全部正規教育的哲學基礎,實際上就是進化論,我們在課堂上學來的有關時何和歷史的全部知識,都被牢牢地框限在歷史進步論的範圍之內,以至到我們成年的時候,幾乎每一個人都會認定"歷史不斷進步"的觀念,就像一加一等於二那樣天經地義,不證自朋。可是,魯迅時代的情形卻完全不同。西方思想才剛剛傳入,影響極為有限,中國的絕大多數土地,依然是傳統思想的天下。說來也怪,中國的歷史著作那樣豐富,中國人的歷史觀念卻頗為單一。從先秦時期開始,無論老於對"小國寡民"的讚揚,還是孔子對"大同"世界的嚮往,更不必說墨子對"上古"和"當今"的種種比較了,基本的思路都是一個:今不如昔。正是這種對歷史進程的悲觀主義描述,激發出了形形色色的復古理想,而正是這些不斷想要返回過去的執拗的信念,共同孕育出了"五德輪回"式的循環論觀念。從秦漢到明清,兩千年中國社會的歷史事實,似乎又不斷在證實那歷史沉淪的悲觀主義描述,證實那一治一亂的循環論思想。你當可想像,到魯迅開始認字的時候,歷史悲觀主義的精神傳統,會對讀書人有多大的權威。事實上,魯迅在讀到《天演論》之前,腦子裡原有的歷史觀念,就正是復古和循環的那一套,他別無選擇,他看到的只有這一種觀念,就只能接受它。

  不用說,他愈是厭惡四周的現實,這種歷史悲觀主義就愈對他造成精神的重壓。一個人不滿現狀,,總是因為他另有一個理想,既然現實已經是一個壞的世界,那他理想中的好的世界,就只能存在於將來,也就是說,不滿現狀者的唯一的精神寄託,就是將來。可是,傳統的歷史觀念卻告訴你,你憧憬的將來並非真正的將來,它實際上是過去,你改變現狀的唯一出路,就是復活過去。但是,你和統治著現實的既存的勢力相比,誰和過去更加接近呢?當然是它,不是你,因此,傳統的歷史信仰實際上是把反抗現實者誘到了氣餒的邊緣,你是在和一個比你更有資格代表理想的對手作戰,你稍微缺乏一點毅力,就會一下子跌進絕望的深淵。更何況,還有那個歷史不斷沉淪的悲觀描述在旁邊搗亂,你就更難擺脫絕望的誘惑。中國歷史上有那麼多對現實深惡痛絕的人,卻少有堅決行動,來徹底改變現實的人,即使真的動手了,許多人也最終都陷進絕望、頹唐、甚至精神崩潰的境地,這傳統歷史觀念的無形的窒息,正是主要的兇手之一。紹興城裡那一位比魯迅早生三百年的徐文長,便是一個例子。

  難怪從清代中葉開始,一代一代的改革者都竭力來打破這種傳統歷史觀念的桎桔。從龔自珍、魏源,到康有為、譚嗣同,他們鼓吹社會改革,常常都是以倡導新的歷史觀念,作為第一陣開場鑼鼓。但是,龔自珍也好,魏源也好,最後都程度不同地落入了循環論的窠臼,即使強調歷史不可重複,也不過是重申韓非式的主張。康有為那個"進化有漸"的歷史觀念,更是直接套用了公羊三世說和孔子的"大同""小康"論,不論他的本意多麼新穎,披上那麼多傳統辭句的外衣,內蘊的鋒芒必然會被掩去許多,倘是頭腦不大靈活的人,還不容易領會其中的真意。因此,這些人探索新的歷史觀念的努力,最終都聚不成真正強有力的風暴,蕩除傳統歷史觀念的空氣,許許多多像魯迅這樣的年輕人,還是只能呼吸著陳腐污濁的空氣,不自覺地走近那無數內心充滿怨忿,行動上卻並不反抗的失敗者的行列。就說魯迅吧,如果沒有新的歷史觀念來激發他的反抗的勇氣,他會不會也加入這個行列呢?從那個默默忍受著奚落和冷眼的少年人的身上,我分明看出了這一種可能性。

  這就是為什麼魯迅讀到進化論的時候會那樣震動,二十多年之後,他還清楚地記得當時的興奮心情:"哦!原來世界上竟還有一個赫脊黎坐在書房裡那麼想,而且想得那麼新鮮?一口氣讀下去,'物競''天擇'也出來了,蘇格拉底、柏拉圖包出來了,斯多噶也出來了……"原來歷史並不是一路倒退,越來越糟的,從猿到人,從低級動物到高級動物,分明是一個不斷進步的過程,我有什麼理由要對將來喪失信心?原來人類進化的規律,早已決定了新物必將代替舊物,年輕人必將勝過老頭子,我又有什麼理由不振作精神,為自己爭取一個健康的發展呢?原來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不可能永久不變,那些腐朽沒落的東西,早晚都會被淘汰,我又為什麼不奮身而出,也來充當一個掃蕩黑暗,驅舊布新的鬥士呢?在魯迅此時的心口中,進化論哪裡只是一種學說,它分明是通向新世界的人口,是黑暗中的第一抹陽光,是他對社會和人生的新認識的起點,是他對自己生存價值的新判斷的基石;他怎麼可能不欣喜若狂呢?看著魯迅這興奮的神情,我真要深深地感激嚴複,正是他描畫出來的那個進化論,和傳人中國的其他西方思想一起,耙一批敏感的中國人拉出了那條已經婉蜒數千年的忍受和絕望者的長隊,賦予他們對歷史趨勢和個人價值的樂觀主義的新認識,最終將他們造就成一代奮起反抗舊制度創造新社會的先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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