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魯迅傳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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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的情形似乎要好一些,至少教員中沒有那麼多白癡。但是,魯迅的智力也在迅速發展,他很快又感到了不滿足。課堂上的功課,他幾乎不需要溫習,可每次考試,全班二十幾人中,他多半是第一名,這樣念書有什麼味道呢、他只好將眼光投向課堂之外,或者是買書報來看,或者是租馬來騎,在種種精神和物質的馳騁當中,發洩自己多餘的精力。可是,你進入新的社會天地,就會遇到新的麻煩。一位本家長輩見他讀西洋的小說和理論書,便神色鄭重地教訓他,弄得他很不愉快。學校附近滿族人聚居的旗營中的少年人,看見他一個漢人竟高高地騎馬踱過營門,便投來石塊和辱駡,使他立刻記起自己還是大清族的奴隸。他大怒了,揚鞭追趕那些擲石者,卻摔下馬來,跌得頭破血流。還有一次,他看見牆上貼著一個紙印的茶壺,順那壺嘴的方向望去,前面十字路口的牆上又有一個同樣的茶壺,他好奇極了,一路追蹤下去,直走到荒郊僻野,幾乎迷了路,才猛然醒悟,這大概是一個秘密組織的聯絡暗號,於是趕緊止步,轉身就跑。我想,這正是他在南京生活的縮影,在他四周,有種種有形無形的障礙阻擋著他,使他氣悶,使他不能夠率性而行。 兩年的時間一晃而過,魯迅在礦路學堂畢業了,先前那個老問題又攔住了他:以後怎麼辦?出路在哪裡?當時,出洋留學的風氣日益旺盛,許多在國內感覺氣悶的青年人,都紛紛出國求學。魯迅也想走這條路。可是,就像他當初只能進免費的水師學堂一樣,他現在也只能去爭取官費的名額,到離中國最近的日本去。那份拿著家裡的錢闊闊綽綽地遠渡重洋,到歐美去直接擁抱西方文明的機遇,與他隔得太遠了。 一九〇二年三月,魯迅東渡日本。先在東京的弘文學院學習日語,再到仙台的醫學專科學校學習醫學,後來又返回東京,住在公寓裡修德文,看雜書,直至回國,在日本住了七年多。日本民族是一個相當特別的民族,它的性格中混合著極端的自卑和自大。魯迅到日本去的時候,日本的國力正是逐漸強盛,獨霸東亞的野心也日漸膨脹,又剛剛在甲午海戰中殲滅了中國的北洋水師,舉國上下都彌漫著一股鄙視中國人的風氣,有的日本報紙就公然宣稱:「西洋人視中國人為動物,實際確乎不得不產生動物、下等動物的感覺,因此,他們(指中國人)在生理上已失去人類的資格。」因此,魯迅在這個時候去日本留學,便不可避免地受到種種歧視和輕蔑。他走在東京的大街上,就常常遭受少年人的辱駡。你不但是生活在陌生人中間,而且是生活在陌生人的鄙視和輕蔑中間,請想一想,一個自尊自重的中國人,怎麼能忍受這樣的處境?何況魯迅又有那樣的早年記憶,紹興街頭閒人們的指指點點,當鋪裡高高在上的堂倌的奚落,還有那些從南京旗營裡擲出來的石塊和辱駡,都一齊會湧上心頭,將他推入更深廣的屈辱和激憤。 魯迅後來說過一句透徹的話:一個人乏到了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也就難保別人不來打你的嘴巴。倘說這句話是凝聚了他一生的許多經驗,那他最初在東京見到某些中國留學生,恐怕是觸發他產生這個想法的第一批對象吧。日本人蔑視中國人,是因為他打敗了你,你除了自己振作起來再打敗他,沒有別的話可以說。可魯迅見到的許多留學生,偏偏又那樣不爭氣,非膽不從日本人的輕蔑中汲取自我警策的動力,反而以自己的種種乖行,不斷地證明那輕蔑的正當。就以與魯迅同住的留學生來說吧,有整天把地板踏得咚咚作響,塵上飛揚地學跳舞的,也有不遵守客店裡新老客戶循序洗澡的慣例,搶先鑽迸洗澡間,把水潑得四濺的,在這樣的日常小事上都如此令人討厭,其他的方面就更可想而知。一面是日本人的輕蔑的跟光,一面是這些同胞的不成器的醜態,難怪魯迅一拿到修習日語的畢業證書,便立刻跑到偏僻的仙台去,除了遠遠地避開這一切,他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 仙台又怎樣呢,在仙台醫學專科學校裡,只有魯迅一個中國人,那些討厭的同胞的嘴臉,自然是可以免見了,但是,日本人那股蔑視中國人的風氣,在仙台同樣很盛。仙台報紙上的辱駕中國人的言論,一點都不比其他地方溫和,魯迅所在的那個班的學生中,也同樣有對他白眼相加,毫不掩飾的人。他考試成績中等,便有同學以為是得了老師的暗中幫助,於是託辭去檢查他的筆記,甚至寫信向他發出威脅。課間放電影,映到日本軍人揮刀砍殺中國人,而圍觀的其他中國人一臉麻木的時候,也有同學大聲地議論:「只要看中國人的樣子,就可以斷定中國是必然滅亡……」當然,並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這樣傲慢,魯迅初到仙台,就有教員熱心地張羅食住,任課的教授當中,更有藤野嚴九郎那樣滿懷善心的人,就是同班同學中,也有好幾位不滿意那些傲慢者的粗暴,特別站出來替魯迅辯護。但是,儘管如此,這些事情仍然給魯迅非常強烈的刺激,只要看看他與同學相處時的神態,便可以知道這一點。在大多數場合,他都不多說話,給人一種沉靜老實的印象。他也很少與同學交往,去劇場看歌舞伎,也總是獨來獨往,從不與人同行。即便那幾位曾經為他辯護的同學,聽說他要離開仙台,特地請他吃點心,合影留念,他真的走時,卻連這幾位同學也不通知,一個人悄悄離開了,全班沒有一個人知道。我不禁要猜想,他中斷在仙台的學業,固然有從文的動機,他在仙台過得很不愉快,種種刺激使他不願意繼續久居,恐怕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一個他自己也不大願意承認的潛意識的動機吧?一九〇六年初夏,魯迅返回東京,這時候他已經二十六歲了。用去了八年的青春,從中國到日本,又從仙台回東京,四處尋求生路,卻總是走不通,兜了一個大圈子,還是回到老地方:沒有錢,也沒有文憑,兩手空空,一無所有,他此後一生的命運的雛型,在這時候已經顯露得相當清晰了。 〖第四章 初皈神靈的狂喜〗 但魯迅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雖然不斷地陷入茫然失措的困境,他卻不以為然,經常還是興致勃勃,對將來充滿信心.他還年輕,正是充滿幻想的年齡,還不能充分領會艱難人世的含蓄的暗示,但我以為,他這時的自信的更重要的原因,還是在於他剛剛獲得一種強有力的精神支柱,正處在一個信徒初皈神靈時的情不自禁的狂喜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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