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魯迅傳 | 上頁 下頁


  〖第二章 天突然坍了〗

  命運之神卻不像我們這樣善良。就在魯迅十三歲那年,一連串打擊突然降落到他的頭上。首先是祖父周介孚,不知怎麼昏了頭,替親友向浙江鄉試的主考官行賄賂。他專程跑到蘇州,派跟班向那主考官遞了一封信,內夾一張「憑票發洋銀一萬元」的字條。主考官與他相識,本來大概是會收下的,但那天副考官恰好在場,他便將來信擱在茶几上,先不拆看,不料那副考官非常健談,說個不停,送信的跟班在門外等得急了,大嚷起來,說收了錢為什麼不給回條,這就把事情戳穿了,主考官只好公事公辦,報告上級。按清朝法律,科場案是大罪,立刻就要把周介孚抓進牢去。周介孚自然躲起來,但清廷捕人有個規矩,抓不到本人,就要抓家裡的其他男人,於是魯迅兄弟幾個,也不得不往紹興城外皇甫莊的外婆家避難。可這樣躲來躲去,總不是長久之計,周介孚只好投案自首,關進了杭州監獄。他是這一家的頂門柱,他一倒,整個家就垮了。

  頭一劫還沒過去,第二劫又來了。周介孚入獄的第二年,周伯宜突然吐血,此後幾經波折,病情時緩時急,終於在魯迅十五歲那一年,留下寡妻和四個孩子,撒手歸天。與這喪父之痛一起降臨的,是周家的急劇貧困。祖父人獄,斷了官俸,還要不時往獄中送錢;父親一病三年,請的都是城裡有名的中醫,單是出診費,一次便是一元四角,隔日便要來看一次,怎麼負擔得了!雖說還有幾十畝田,租穀卻僅夠日常開銷,再要籌措費用,就只有典當舊物了。一份人家,弄到不斷去跨當鋪的高們坎的地步,這敗落也就相當徹底了。

  周圍的人全都變了臉。在皇甫莊,大舅父家的人竟稱魯迅他們是「乞食者」。大舅父家是外姓人,變臉也就算了,同住在新台門一座院宅裡的本家親戚,也都一個個換了嘴臉。昔日趕前趕後,恭恭敬敬的,現在側目而視;過去笑臉相向,親親熱熱的,現在冷眼相投。對小魯迅不無惡意的流言,也在院中傳播開來。至於各房聚議,要將壞房子分給魯迅家,更是公然的欺負了。自家人尚且如此,城中一般市民就更不必說,無論出當鋪,還是進藥房,路旁閒人的指指點點,輕蔑譏笑,猶如討厭豹蒼蠅,一路跟著魯迅,直送他跨人自家的房門。就是自己家裡的人,也變了樣。周介孚的脾氣本來就不大好,從獄中放回家後,更是變得苛刻暴戾,動不動就會破口大駡,一邊罵,一邊還要把自己的指甲咬得嘎嘎作響,這叫魯迅他們見了,會覺得多麼可怕!甚至平素溫和的周伯宜,也變得喜怒無常,酗酒,吸鴉片,無緣無故就會把妻子端來的飯菜摔出窗外,臉色還那樣陰沉,使人不敢問他一聲「為什麼」。說起來這也不奇怪,親戚本家也好,鄰居路人也好,他們過去對周介孚一家的恭敬,又有多少是出於本心呢!你既然倒了黴,不再是官老爺了,也沒有什麼再能給我了,我憑什麼還要再恭敬你?魯迅周圍的那些變臉者,不過表現了人性的另一個側面罷了。至於祖父和父親的精神病態,更是人遭受挫折,無可挽救之後的常見現象、同樣也表現了人性的脆弱的另一面。但是,這樣的道理,十多歲的魯迅不可能想明白,他對這一切變化的感覺只是一個:非常強烈的震驚。

  他甚至不能把這種震驚表達出來。他是周介孚的長孫,按照舊時習慣,祖父和父親不能理事,頂門立戶的重擔就要移到長孫的肩頭,魯迅自然也不例外,父親病後,家中的重擔就由他挑了起來,尤其是對外界的交涉,幾乎都由他出面。他才十幾歲,卻已經不再有少年人的任性的權利,他必須像成年人那樣承擔責任,命運已經不允許他像孩子那樣隨意表達自己的情感了。面對造物主的這種苛待,他只有咬緊牙關,默默地忍受,即使跨進家門,把那在當鋪的輕蔑和歧視中換來的錢交給母親,他也從不說什麼;遇上祖父和父親發脾氣摔東西,他也總是轉身走開,不多搭理。他把一切都獨自咽下肚中。

  但是,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是會一下子消失掉的,魯迅獨自咽下的那些打擊和傷害,更不會在內心迅速消失。他的臉上越是沒有表情,它們對他內心的刺激就越強烈。連見慣的熟人的嘴臉,也會這樣迅速地變幻,向來感覺親近的親人,竟會變得如此陌生,那世上還有什麼東西能夠放心地相信呢?連生養哺育他的家鄉,都如此冷酷和勢利,在這人世間,大概也不會再有可親近的地方了吧?一種執拗的懷疑精神,一種對紹興城和家鄉人的憎惡心理,很自然地從他心中升起。他才十幾歲,正是感覺最為敏銳,心靈最為軟弱的時候,一下子接受這麼多陰暗的信息)他看待人事的眼光,自然要發生急劇的變化了。他以前總是看見大人的笑臉,現在卻特別留心那些半遮半掩的惡意:以前就是遭受再嚴厲的斥駡,他都會很快地忘記,現在一個冷淡的表情,卻會在他記憶中劃下一道深刻的印痕。一種偏重于人生陰暗面的感受習慣的種籽,就這樣默默地破土而出。那些冷漠的紹興人,大抵根本就不注意這個沉默的孩子,可就在他們的冷漠的包圍之中,這孩子的內心世界,正在發生一個根本的改變。

  大約也就在這個時候,魯迅看到一本題為《蜀碧》的書,記載了明末農民軍首領張獻忠屠殺四川人的種種情形。他又一次震驚了。中國的歷史上,怎麼會發生這樣大規模的兇殘的事情?不久以後,他又讀到一本明代抄本的《立齋閑錄》,雖然不全,其中記述的那位殘暴的永樂皇帝的「上諭」,已足以使他怵目驚心:中國的皇帝中間,竟有這樣毫無人性的東西!魯迅早慧,對文字特別敏感,事實上他的一生,都在和文字打交道。周此,他的獨特的思想意識,有很多都是以前人的文字為源頭,倘說他以前讀到的那些小說和故事,正培養了他一種微笑著頁對人生的做夢的氣質、那現在這《蜀碧》和《立齋閑錄》一類的「野史」,卻大大強化了現實中炎涼人情對他的尖銳刺激,向他那般強烈的內心仇恨,注入了深長的後力。原來他遭遇到豹病態和卑劣,並非是紹興一地的特產,在其他地方,在許多年以前,比這更可怕的事情早已經發生過了,他還有什麼理由,不能信賴自己的憎惡之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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