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魯迅傳 | 上頁 下頁


  頑皮似乎成了他的一種天性。隨著年齡增長,小小孩的頑皮也就逐漸發展成少年人的鬼腦筋,甚至是惡作劇。三味書屋裡有一項必修的功課,叫作「對裸」,老師出一句「紅花」,讓學生按照詞義和平仄,選相對的兩字棗譬如「綠葉」、「紫荊」來回答。魯迅的對課成績相當不錯,屢次得到塾師壽鏡吾先生的稱讚。有一回,一位姓高的同學偷看了壽先生的對課題目,是「獨角獸」,就悄悄地來問他:「你說我對什麼好?」魯迅說:「你對『四眼狗』好了。」那人也真是呆子,上課時竟真以「四眼狗」回答壽先生,壽先生是近視眼,正戴著眼鏡,聽了自然大怒,把那同學狠狠地罵了一頓,再看魯迅,卻在一旁用書遮著臉,憋不住要「咕咕」地笑出聲來。

  一個健康頑皮的男孩子,往往有幾分野性。魯迅雖是長在城裡,卻沒有一般城市中少年人的孱弱相。他七八歲的時候,常受到另一個比他大幾歲的名叫沈八斤的親戚的威嚇,心中非常生氣,可是家中有規矩,不許與別人打架,他就只好用畫畫來發洩,畫一個人躺在地上:胸口刺著一枝箭,上面寫著:「射死八斤!」進入三味書屋以後,他的好鬥的性情更有發展,有一次不知聽什麼人說,城中另一家私塾的老師,綽號「矮癩胡」的,竟然虐待學生,連撒尿都要從他手上領一枝竹簽才能走,魯迅不禁大怒,放學後就和幾個同學一起,沖到那「矮癩胡」的私塾裡,正巧裡面沒有人,他們便打翻硯臺,折斷竹簽,大大地造了一通反。還有一次,也是聽到一個傳聞,說有位姓賀的武秀才,經常在家門口打罵過路的小學生,魯迅們便相約著埋伏在那人的家門口,預備揍他一頓。他們都還是小孩子,那姓賀的卻是武秀才,為了保證必勝,魯迅特地取了祖父的一腰刀,藏在大褂底下帶去,幸虧那武秀才聽到風聲,不願意來和小孩子們惹麻煩,否則,我相信魯迅一定會拔出那柄刀,給那武秀才嘗嘗厲害的。

  魯迅是個聰明的孩子,四書五經之類的正經書並不能滿足他的求知欲,他對這些枯燥乏味的說教,從心裡不感興趣。因此,他從很小的時候起,就自己來開闢另外的求知途徑。首先是看雜書,從畫著奇形怪狀的神話人物的《山海經》,到《封神演義》和《西遊記》之類的神話傳說,凡是他覺得有趣的,都千方百計搜來讀。其次是抄雜書,從陸羽的《茶經》陸龜蒙的《耒耙經》,一直抄到《西酉叢書》裡的古史傳和地方誌。再就是繪畫,先是從大舅父那裡借來繡像本的《蕩寇志》,把裡面的一百多張繡像全都描下來!後來更自己買來好兒本畫譜,用紙蒙著,一頁一頁地描。明明是自己買來的書,卻這樣耐心地描畫,魯迅在這當中感受到的樂趣,想必是非常強烈吧,我們每一個人剛踏上求知之路的時候,總會遇到社會為我們規定的一整套標準課本,社會正是靠著這樣的課本,來製造一批批的標準公民,延續它對新一代社會成員的精神統治。因此,一個人要想在社會成規面前保持自己的獨立性,首要的條件,就是看他能不能在那一套標準課本之外,尋找到別樣的課本,正是這些非標準的課本,將向他提供發展自己精神個性的內在動機,幸運的是,從這個撅著嘴,一筆一劃地影寫《蕩寇志》的孩子身上,我正看到了這種可能性。

  正因為從很小的時候起,魯迅就逐漸浸入了一個遠非四書五經所能規範的精神海洋,他身上的許多發自天性的衝動,就不像有些被標準課本束縛住的孩子那樣,一開始就受到壓抑。譬如有這樣一件事,他七八歲的時候,常聽到大人講話夾著「賣X」的話,他非常好奇,這X怎麼個賣法?於是他依照對自己的觀察,大膽地想像起來:畫了一長串狀如香蕉的東西,吊成一串,旁邊畫一桿秤,這就算是在「賣」了:多麼可愛的好奇心和想像力!按照中國人的習慣,小孩子總是早睡,周家也如此,天一黑就把魯迅和弟弟們趕上床,可他並不能立刻入睡,有一段時間,就和周作人躺在床上聊天,將白天看來的神怪故事編成童話,什麼有一座仙山,山上有大象一般的巨蟻,有天然的亭臺樓閣,仙人在其中煉玉補骨肉,甚至可以起死回生……一夜連一夜,講得那麼起勁,許多細節都一再複述,兩個在黑夜中躺著的孩子,真是完全沉浸入幻想的童話世界裡了。一個人的天賦當中,最可貴的就是幻想的激情,人的愛心,人對詩意的敏感,甚至整個的青春活力,都是和這種激情融合在一起的,從另一面看,社會對人性的壓抑,也首先是從剝奪他做夢的心境開始,什麼時候你發現自己再也沒有幻想,再也不做自日夢了,什麼時候你也就完全被社會擠扁了。魯迅向周作人作這種夜談的時候,已經十三四歲,不再是小娃娃了,可他仍然這樣熱衷於編造童活,這樣興致勃勃地投入幻夢的境屏,我真忍不住要說,你真是有福的人!

  像這樣愛好童話世界的孩子,心地必然是溫良多情的。小妹妹端姑病逝,他才八歲,卻已經感覺到失妹的痛苦,躲在屋角裡哭泣,大人間他為什麼,他說:「為妹妹啦!」他父親去世以後,有一回家族聚議,重新分配房屋,親戚本家欺負魯迅家,要把壞房子分給他們,魯迅作為這一房的長孫,堅決不肯簽字,引起一位本家長輩的厲聲呵責。這位長輩就是魯迅的開蒙老師周玉田,當時魯迅非常生氣,晚上在日記裡還忿忿地記了一筆。但是,事情過後,他卻並不記仇,依舊去玉田老人那裡玩耍,聊天,還在這一年用楷書恭恭正正地抄了他的一百首詩,題名為《鑒湖竹枝詞》,自己注道:「侄孫樟壽謹錄」。直到幾十年後寫《朝花夕拾》,雖然記到了那次家族聚議,卻並不指明玉田的名字;在另一處直接談到他的時候,卻用了那樣溫情的口吻:「他是一個胖胖的,和藹的老人,愛種一點花木……」我覺得魯迅對周玉田的態度,正體現了他童年和少年時期的基本的情感狀態,他是那樣一個善良溫情的孩子,一個對周圍滿懷好感,不知道記仇,更不喜歡報復的孩子。

  一個人像一棵樹,有了一粒優良的種子,又有一片肥沃的土壤,你甚至已經能看見一株茁健的嫩芽,恐怕誰都會替他慶倖,熱切地祝福他順利成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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