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魯迅傳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幸運兒〗

  直到經過了最近這一二十年的人生波折,我才漸漸明白了,人世間的確有「命這一樣東西。當然不是算命先生說得口沫橫飛的那種神秘的主宰,它實際上非常簡單,就是指你在什麼時候,出生在什麼地方。一個人的出生,完全是被動的,沒有任何人來徵求他的同意,他也完全沒有可能為自己作哪怕是一點點的選擇,就是由於某個偶然的機緣,甚至他的父母也沒有料到,他一下子獲得了生命,赤條條的站到了人世間。仔細想想,這實在荒謬,我們每一個人,竟都是這樣被胡亂推到了人生的起點,開始長長短短,各不相同的跋涉。當然了,誰都想儘快踏進樂園,享受為人一世的生趣,可人壽那樣短暫,倘若你一睜開眼睛,就已經被扔在了廢墟的門口,就是身手再怎樣矯健,恐怕也跑不了多遠,只能遙遙地看著別人奔向樂園,自己在一旁哀怨吧。有多少次,你用力鞭打著生存意志的快馬,在人生道上縱興馳騁,終至於人疲馬乏,滾鞍下馬,卻吃驚地發現,你其實還是在離起點不遠的地方打轉轉,不過像如來佛手掌上的孫行者,自己做一個好夢罷了。你當初的誕生時間和地點,正牢牢地把你攢在手心裡:這就是你的命。

  不用說,魯迅也自有這樣的「命」。

  魯迅本姓周,名樟壽,後改為樹人:號豫山,後改為豫才。魯迅是他的筆名,為了行文方便,我一開始便稱他魯迅。

  一八八一年九月二十五日,他出生在紹興城內一座周姓南知子裡。在紹興,周家算得上一門望族,做官經商且都不說,單是人丁的繁衍,就相當可觀,所以到魯迅出世的時候,周家已經分居三處,彼此照應,儼然是大戶了。魯迅的祖父周介孚,出身翰林,做過江西一個縣的知縣老爺,後來又到北京當上內閣中書,成為標準的京官。紹興城並不大,像周介孚這樣既是翰林,又做京官的人,自然能贏得一般市民的敬畏。周家門上那一塊「欽點」「翰林」的橫匾,正明白無誤地宣告了周家的特殊地位。魯迅真是幸運,他的人生長途的起點,就設在這樣一處似乎距樂園相當近便的地方。

  這就使魯迅獲得了一系列窮家小戶的孩子所無法享受的條件。家裡四五十畝水田,就是周介率不從北京匯一文錢回來,日常生計總是綽綽有餘,足以將貧困從他身邊趕得遠遠的。周家是講究讀書的,周介率甚至有過讓兒孫一起考取翰林,在門上懸一塊「祖孫父子兄弟叔侄翰林」的匾額的雄心,那種書香人家的氣氛,自然相當濃厚,魯迅家中有兩隻大書箱,從《十三經注疏》和《四史》,到《王陽明全集》和章學誠的《文史通義》,從《古文析義》和《唐詩叩彈集》,到科舉專用的《經策統纂》,甚至《三國演義》和《封神榜》那樣的小說,都擠擠地堆在其中,不但自己家裡有書,眾多親戚本家中,不少人也藏書甚豐,而且不單是那些枯燥難懂的正經書,更有許多使小孩子非常喜歡的好玩的書,從畫著插圖的《花鏡》,到描寫少男少女的《紅樓夢》,幾乎什麼都有。一次,一位親戚甚至允許魯迅到一間堆滿雜書的小屋于裡自由翻揀,他推開那房門的一刹那間,臉上的表情會是多麼驚喜!從六歲開始,魯迅就開蒙讀書,先是隨本家親戚學,後來又被送到紹興城內最有名的一家三味書屋去讀經書,《論語》、《孟子》……甚至連古舊難懂的訓詁書《爾雅直音》,也在塾師的指導下讀了一遍。自然,要他自己說,一定不覺得這樣讀書有什麼快樂,但是,一個小孩子初生人世,不愁吃穿,又受著書香門第的薰陶,有傅學的老師指點,能夠日日讀書,還能用壓歲錢自己買喜歡的書來讀,這實在是那個時代的小孩子能夠享受的最好的條件了。

  中國是個講究父權的國家,獨多那種粗暴專橫,將子女認為私產的父母,你就是生在再富裕的家庭裡,倘遇上這樣的父母,你的童年仍然會被糟蹋得暗淡無光。魯迅的運氣如何呢?周介孚雖然脾氣暴躁,有時候要打罵孩子,但在教魯迅讀書這件事上,卻顯得相當開通。那時一般人家的孩子,開蒙總是直接就讀四書五經,叫一個六歲的孩子天天去念「學而時習之」,他會多麼痛苦?周介孚卻不這樣,他讓魯迅先讀歷史,從《鑒略》開始,然後是《詩經》,再然後是《西遊記》,都是選小孩子比較感興趣的書。即使讀唐詩,也是先選白居易那些比較淺直的詩,然後再讀李自和杜甫,這就大大減輕了魯迅開蒙的苦悶。祖母更是特別疼愛他,每每在夏天的夜晚,讓魯迅躺在大桂樹下的小板桌上,搖著芭蕉扇,在習習的涼風中給他講故事,什麼貓是老虎的師父啦,什麼許仙救白蛇啦,魯迅直到晚年,還清楚地記得當時的興味和愜意。魯迅的父親周伯宜,神態一本正經,卻比祖父更為溫和。他家教雖嚴,卻從不打小孩子。魯迅在《朝花夕拾》的那一篇《五猖會》中,記過他一件事,就是在小魯迅那樣快樂的時刻,偏偏逼他去背書。可實際上,周伯宜平時對兒子們的讀書,監督得並不緊。在日常管教上,更常常很寬容。有一次魯迅和弟弟偷偷買回來一本《花經》,被周伯宜發現了,他們又害怕又絕望,因為這是屬￿閒書,一般人家都不許小孩子看的:「糟了,這下子肯定要沒收了!」誰料周伯宜翻了幾頁,一聲不響地還給了他們,使他們喜出望外,從此放心大膽地買閒書,再不用提心吊膽,像做賊似的。至於母親魯瑞,對他的摯愛就更不必說了,幾個孩子當中,她最喜歡的就是魯迅。從人情來講,父母總是愛子女的,可由於中國人祖傳的陋習,這種父母之愛竟常常會演化成對幼小心靈的嚴酷的摧殘。當然不能說魯迅就沒有遭過這樣的摧殘,他後來會寫《五猖會》,就說明內心也有深刻的傷痕。但總的來說,他還是相當幸運的,至少在童年,他經常都是沐浴在溫和寬厚的長輩之愛中。

  這就難怪幼年的魯迅會那麼可愛。他長得很健壯,圓圓的臉,矮墩墩,眉眼又清秀,用紹興話來說,長得很「體面」事實上,直到後來從日本回家完婚,他都被家鄉人看作是一位漂亮人物。他性格活潑,機伶,自然也就調皮。他的曾祖母戴氏,平常不苟言笑,總是一本正經地端坐在門口一張硬梆梆的太師椅上,讓人覺得不大好接近。魯迅卻偏偏要去逗她,故意從地面前走過,假裝跌跟頭倒在地上,引得老大太驚叫:「阿呀,阿寶,衣裳弄髒了呀……過一會兒又從她面前走過,又假裝跌,要引她再作那樣的驚呼。那麼個小小孩,就會如此去和一臉嚴正相的曾祖母尋開心,倘在別的場合,你想他會有多頑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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