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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異域歸來赤子心(3)


  二英里的路,便由雅鬥園到了市里。史沫特萊拉著老舍走路進城,一路上向老舍詳細他講述她所認識的朱德將軍。她十分熟悉他,同時也十分愛戴他。說到激動的時候,她比劃著,說:「他是一個士兵,又是一個統帥,有的時候,你看他就像一個中國的農民。你去想他,一定是覺得他身上都是謎,但你看見他,他的坦白、敦厚、誠懇、熱情便叫人覺得他只是你的一個長者、哥哥、或者爸爸。」那時,史沫特萊正以深厚的情感,撰寫朱德將軍傳。

  甭用史沫特萊教,老舍講得十分理想。敢說,史沫特萊在這一點上不是老舍的個兒。因為,老舍講的蔣介石政權的腐敗黑暗,僅僅是根據自己親身體驗到的。再者,他有很棒的英文底子,發表演講的功夫,和天生的語言機智幽默。年輕的士兵們隨著這位東方人的談鋒,時而捧腹大笑,時而默不作聲。當老舍說完,一個士兵站起來,誠懇地對他說:有功夫的時候,請一定再來,一定!老舍的成功,叫史沫特萊歡喜的手舞足蹈,說什麼,她一定要請老舍吃一頓,表表心意。

  飯店裡人不多,隨便揀了個位子,兩個人便坐下來。史沫特萊正在興頭上,侃侃而談,說她全然不知老舍是這樣一位語言大師,而且有著極強的善惡感,她絲毫沒有翟意到,而老舍卻十分細心地觀察著,鄰桌一男一女兩個黑人,坐了很久了,沒有人搭理他們。女的想走,男隨硬是不讓,好像一定要在這裡吃這頓飯。老舍轉移了史沫特萊的話題,把在華盛頓的所見所聞說了一遍,示意史注意鄰桌的男女。史二活沒說,站起身把男女請過自己的桌子,叫來跑堂的,毫不客氣地質問為什麼如此對待黑人,看得出來,她早已擺好一付決鬥的架式,倘若對方敢於出口傷人,那她一定……跑堂的終於沒敢吱吜。無論如何老舍都十分佩服這位女豪傑,儘管他有時看她抽煙的姿式那麼彆扭。老舍忍不住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夠意思!」

  躲進松樹林的小屋,對於老舍是一種十分的享受。他又去追覓那北平的風煙。《四世同堂》的第三部在稿紙上漸漸有了縐形。——日本鬼子的統治進入了最黑暗最殘酷的年代,單打吃上來說,北平的老百姓就連雜合面也不易吃上了。但是,越來越多的人們開始醒悟了,不再甘心由著日本人欺辱了,故事向著光明一步步延伸著下去了。

  雅鬥園的日子很快過去了,老舍又回到紐約,和曹禺和著租下房子,往下來。此時他們更關心國內的事情了。幾次,曹禺問他,講學期滿以後有什麼打算,他搖搖頭,不想回到腥風血雨的內戰戰場上去。

  「如果可能,我想多住一段時間,想把《四世同堂》寫完,再寫點什麼。抗戰八年,我累得有點過了勁兒,壓得我喘不過氣兒來。」

  時間過得很快,聖誕節一過,便勿匆地到一九四七年。曹禺和老舍原訂的講學期已滿,曹禺要先老舍回國了。

  「真要走了?」一直到曹禺買回票來,老舍才真的意識到好朋友要走了,自己要一個人留在這間空空蕩蕩的房子中,和寂寞做鬥爭、和貧困、疾病、勞累、和一切想到的想不到的困難做鬥爭,只為的能有幾天不被干擾的時間。老舍起身,默默地幫助曹禺把一件件衣服收進皮箱,把書一本本揀好、捆上。他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仿佛一下子老了許多。有時,他會突然地站起來,把桌上的一件小飾物塞進曹禺的行李,有時,他會坐在窗前,望著窗外的天空,久久不發一言。直到汽車來了。老舍把行李搬到車旁,裝上車。便拉住了曹禺:「我不再送你了,多保重吧。」曹禺看到老舍臉上抽了一下,見他眼角已經浸著一窩成水了。曹禺不敢再看了,怕自己的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車走了。

  老舍一直沖著遠去的車搖手,搖手,搖手。

  石垣綾子離開雅鬥園後,一直和老舍保持著來往。而有一段時間了,夫婦倆決定星期日去看老舍。誰想到老舍住進了醫院。

  醫院裡,他們看見一張憔悴、蒼老的面孔,他斜倚在床上,因為瘦削而突出來的眼睛怪怕人地看著進來的他們。

  「你們真好,來看我。」

  他們連忙扶好老合,到底是女人的心腸軟,綾子背過身去拭著眼角的淚珠。

  「怎麼會弄成這樣?」綾子關切地問。

  老舍苦苦地一笑。他說什麼呢?難道對他們說,他常常又想起那首《風箏》的詩;難道對他們說,他在夢中夢見了北平;去說他對中國未來的擔心,對中國現在的憂慮。日本人投降了,蔣介石又翻出拿手好戲——中國人殺中國人。但分是叫人傷心的事,一古腦的全湧了出來。人便抗不住了。

  「大夫說,是營養失調造成的。可我的腳老是生疼生疼的。怕是還要做手術。保不齊還要割下點什麼。在重慶的時候,盲腸便被大夫割去了。這麼宰割下去,等我進棺材的功夫,身上便所剩無幾了。」他艱難地說著,但又永遠忘不了那苦澀的玩笑。

  這以後,綾子夫婦隔三差五地到醫院探視,還要揀幾件親手做的日本點心帶到老舍的床頭。眼瞧著,手術後的老舍一天好似一天,老舍告訴他們,有個叫司徒慧敏的朋友經常來,他又可以很快地知道國內的消息了。因為在紐約長期住下來了,朋友們的信也紛紛而來。

  「我的病快好了。感謝上帝,我終於沒有屍陳它鄉。知道嗎,也許中國會有一次頂大頂大的變化。」

  「你的太太和孩子怎麼樣了?」綾子關切地問。

  「白天的時候,他們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到晚上,他們就在我身旁邊,陪著我。你們聽過阿Q的故事嗎?」接下去,他便講起了「阿Q」。他喜歡這個形象,記不清有多少次,他熱心地為大家朗頌「阿Q」。

  「有的時候,人要有些阿Q的精神,做一個夢便知足了。」老舍講完,便為自己做了番解釋,最後才緩緩地說道:「何嘗不想呢?抗戰的時候,我離家出走,三女才幾個月。這次遠涉重洋,第四個孩子不到一歲。前番好說,拋家出走是不願做亡國奴,而此番,便沒有那樣的美名了。不管怎麼說,妻一人總是獨肩著家庭的重任,而將我解放出來,原以為,這樣可以做一些大的事業。頂大是在『文協』給人跑了龍套,再就是苦寫嘍。」老舍出院了,他又像往常一樣,經常邀請朋友們來捨下:「一齊嘗嘗中國菜。」

  吃過以後,沒人懷疑老舍是個優秀的廚子。

  他又像在英國一樣,買了一幅中國地圖,掛在牆上,每當司徒給他帶來好消息的時候,他就檸立在地圖前,按著司徒說的,把一面面自己做的小紅旗插上去。

  一九四九年七月,解放了的北平披著節日的盛裝,為了定在十月一日的開國大典,男女老少早早地就沉浸在節日的氣氛中。而就在腰鼓和鞭炮聲中,解放區的文藝大軍和敵佔區的文藝大軍在北京會師了。

  第一屆「文代會」在北京中南海的懷仁堂隆重開幕。毛主席、朱總司令、周總理興高彩烈地走進會場,放眼看去,擠得滿滿登登的會場,可謂陣容強大,比起在武漢、在重慶,隊伍大大地發展了。

  周恩來逡巡著會場中一個個熟悉的面孔,他知道陽翰笙此時此刻在想什麼,知道周揚心裡翻騰什麼,馮乃超、馮雪峰、柯仲平、田漢、曹禺……,不管是敵佔區的,還是解放區的,他都熟識。幾天前,在審看代表名單時,他已經知道舒舍予還在美國。一定要請他回來。他永遠忘不了這個朋友火熱的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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