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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異域歸來赤子心(4)


  隆重的開幕式結束了,周恩來快步走到人群當中,一雙雙熱情的大手抓住了周公。他們中間有許多人是含著淚水的。

  「再也不用了。不用再東躲西藏地開個會,再怕什麼特務來搗亂抓人了。」這是端木蕼良。周恩來點點頭。他和他們同樣地激動,這些人為了黨的文藝事業,為了民族的文藝事業獻出了無私的一切。他環顧了一下四周,對大家說:「現在就缺我們的老朋友老舍先生一個人了。」稍停,他接著說。「他一定會回來的!」

  一輛黑色的轎車輕捷地停在北京飯店的門口,車門一開,周恩來走下汽車,走進了飯店。他乘電梯上樓,最後在一間房子的門口停下,輕輕地敲了敲房門。

  「不會錯吧?」他問秘書。「就是這。」

  「也許已經睡了,這麼晚了。」周恩來看看腕上的手錶,已經是深夜十二點半了。

  門開了。曹禺看見了立在門口的周恩來,不知有多麼興奮。他連忙把周恩來讓進屋子。

  「這麼晚,我來打攪你,實在抱歉。」「我還沒睡。總也睡不著。想找個朋友扯一扯,又怕影響人家休息。我又想起老舍。」曹禺沉思著。

  周恩來在屋裡踱了幾步,沉吟道,「我就是為這事來的,你請他快回來。我已經給他寫了信,大家都寫,總有他能收到的。」

  他望著窗外的星空,突然微笑著對曹禺說,「這是他的故鄉。古老的宮殿、城垣、街道,他就是在這裡成長起來的。對這,你也十分熟吧?」

  「熟。」

  夜深了,有幾絲涼風透過紗窗,撲進屋來。綾子剛走進家門,便接到老舍的電話。

  「我請你們吃自己燒的中國菜。」

  聽著話筒裡老舍的聲音,是那樣高興。綾子連忙回答:「好極了,好極了!」

  絞子夫婦准點到了老舍在126街區的公寓,沒進門,已經聽見了陣陣剁菜的聲音。

  「快進來,快進來。」老舍把客人們讓進屋子。屋子不大。收拾得很整齊,牆上還掛著郭沫若手寫的象形文字的條幅。老舍告訴他們,這是在郭沫若受到迫害,不能發表作品的時候,他便埋頭研究這些艱澀的古文字,以至後來,成了這方面首屈一指的專家。今天,老舍的興致高的不能再高了。連走路也恨不得蹦著跳著。一會兒,滿滿一桌子菜便擺了上來。

  「這是叉燒、這是醬鴨,你們挨個地吃。」

  兩杯酒一下肚,一層淡淡的紅暈便塗上了老舍的面頰。「告訴你們,共產黨的軍隊過了長江,打下了南京、上海。他們正在改造城市,消滅犯罪。我認識他們——共產黨!相信他們有能力有辦法。不但是一個上海、南京,還有全中國!」

  綾子笑了,這位「沉默寡言」的老舍,今天的話像是開了閘的洪水,洶湧奔來,想攔也攔不住。她已經完全明白了他的心境。他的坦直,他的天真象火一樣溫暖著人。

  「中國人的苦難是那樣深沉,現在這一切快結束了。再來一杯。」老舍又舉起了酒瓶。

  「你真的那麼樂觀嗎?」綾子的丈夫問。

  「或許還會有許多苦難,然而不管遇到什麼苦難,我仍是中國的作家,光在美國是寫不出東西的,不和中國民眾共同生活,耳邊消失了鄉音,那麼我寫不出真正的文學作品。」

  綾子夫婦為這位朋友對祖國深沉的愛舉起了酒杯。老舍一飲而盡,又把他們的酒杯和自己的酒杯斟滿:「中國已經有希望了,我要儘快回中國去。」

  就在幾天以後,老舍從街上回來,接到了一封信。拆開信,老舍呆住了,他怎麼也想不到,這是一封周公的親筆信,盛情邀他回國。老舍把信看了幾遍,沒錯,周公是那麼說的:回來共商建國大計。

  很久了,被堅硬的外殼桎梏住的心靈,突然一下像冰融雪化,把浮塵沖得乾乾淨淨,露出了柔弱的心房。他委屈地哭了。他是那樣熾熱地愛著自己的祖國,而祖國愛他嗎?今天,只有今天,他的血又緩緩地流回到祖國的血管中。

  到舊金山的時候,正趕上「雙十」節。華僑們分成兩半,一半掛紅旗,一半給蔣介石獻劍。都是炎黃子孫,卻因為信仰分成了敵對的派別。但不論說什麼,哪個要說中國壞話,必不能容。老舍顧不得這些了,他儘量不被人注意,偷偷地跑到這裡,再忍上三天,他就可以登上一條船,邁開回祖國的第一步了。

  十三日(十月)船啟錨了。

  十八日到檀香山。

  二十七日到日本橫濱。

  三十一日到馬尼拉。

  轉月四日,老舍終於到了香港。他無暇遊玩,只是希望能快些弄到一張北去的船票。

  一天,兩天,老舍拖著病腿,四處奔走,只求一張船票,哪怕坐在甲板上。

  渡日如年。從大陸上來的潮水一般湧到香港。紙醉金迷。老舍只看到了一個行將就木的政權在崩潰時的一瞬間。

  終於,朋友來了,手上晃著一張小紙片。「票!」

  「我都快瘋魔了。再買不著票我便跳海,太平洋大我不跳,跳也要跳在中國的海裡。你說是吧?」老舍看著船票像是看什麼稀罕的寶物。

  進碼頭,上船,檢查,終於,船開了。老舍安然些了,設若不翻船,不觸礁,即便走上一年,終究也會到大江口的。船小浪急,船過了上海,便飄了雪花。細細一算,可不,已經是冬天了。伏在甲板上,看著翻騰的海水,聽說,只有快靠近岸邊了,海水的顏色才越變越晶瀅,越藍。

  十一月九日,他又象往常一樣注視著前方,海水的顏色沒變,海鳥叫著,在船的後面緊緊追著。他不象剛上船時那麼安然了,心裡浮燥的很,氣兒也愈發地不順。倒水把手燙了一下,走路把腿撞在了門上。要是有好腳力,非把門框踹進海裡,老舍想著。

  「看啊!」

  乘客湧上船頭。

  從遠方的水面飄來許多冰塊,雪也落的急了。

  「快到了。」一位老人,比別人多著航海的經驗,自信地說:「海一般是不結冰的,這些冰都是從河裡、江裡飄進大海的。」

  老舍情願相信這是真的。

  果不其然,在慢慢悠悠行進中,終於看見了地平線上漸漸隆起了一條深顏色的大陸。船拉響了汽笛,預告到前方就是海河口了。

  岸越看越清楚了。

  老舍仰起頭,讓紛紛落下的雪花融在臉上,浮燥的心靜了下來。多少人望著海岸,落下了一行行熱淚。歡呼著,雀躍著。老舍轉過身,向自己的艙房走去,一邊走,他一邊自言自語地叨嘮著:「不算晚,不算晚,我終於回來了。」他坐回艙房的椅子上,兩手抱住頭,全身心地浸在那苦樂參半的回想之中去了……

  船頭筆直地駛向海岸。

  海鳥追逐著,爭先恐後地向岸邊飛去。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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