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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黎明前的黑暗(2)


  在離會場不遠的一間屋子裡,便衣和老舍的談話似乎已經快結束了。「我們不希望把事情弄僵,所以還要請您幫個忙,這很容易,您去說一下,會不開了,什麼時候開再通知。您看如何?」便衣說。

  老舍坐在房子中央的椅子上,抽著煙,一副悠閒的樣子,在他心裡卻攪騰的厲害,果真沒出周公所料。但,老舍還是不信。他拿出往日的手段——軟磨硬泡,只要耗得住,最後,也還是能開,這樣的事他經歷過幾回了。

  「您看,這人來的也差不多了,時間也就到了,說不上幾句話,再吃點喝點,閒聊一會兒,也就散了。有言道:得饒人處且饒人。」

  「不行!我已經告訴你了,會絕對不能開。」便衣不再「客氣」了。

  「這算開得啥子會議喲,擺擺龍門陣,喝碗茶水,有啥子犯法的行為喲。」老舍學起四川話,企圖緩和一下緊張的空氣。

  便衣不再多說,一擺手,跑進幾個警察特務,圍定了老舍:「如果再不散會,我便要執行命令,將你們一個一個押回家。」

  「啪!」老舍終於攏不住火了,拍案而起:「你們簡直是欺人太甚!」

  為首的便衣怔住了,沒想到的是,這位黃臉瘦小的書生,一副弱不經風的樣子,居然……

  老舍向門口走去。「請留步。」便衣上前,攔住去路。「我要和大家說說吧。」老舍乜楞了一眼便衣。「你寫個條,我讓人送到會場去。」

  「既然如此,條我也不寫了,話我也不說了,咱們就這麼耗著。」老舍又坐了下來。

  便衣大約覺得是自己太拙了,便湊過去,低聲說:「您去吧。不過有個條件,不能借著這個機會幹些別的。」

  「幹什麼?」老舍反問。

  「比如,煽動作家們,因為這件事對當局不滿,等等。」「還用誰煽動?!」老舍說完,徑直走出屋子門口。

  老舍一出現在會場,喧鬧便平靜了下來。「讓老舍講講。」「讓舒先生講幾句。」

  老舍站在大家面前,向門口看了一下,發現大批便衣特務已湧入會場,虎視耽耽地盯著會場中的人。

  「這是怎麼個話頭呢。咱們約著來喝茶,人家說咱們是陰謀,不讓開了……」

  那位為首的便衣已經進了會場。老舍看出來,一場流血衝突在所難免了,他挺身站到一把椅子上,大聲疾呼:

  「公理何在!民主何在!自由何在!」

  特務們張牙舞爪撲向開會的人們。有幾個特務在那便衣的指揮下,直沖老舍而來,一把把老舍從椅子上架下來,拖著便向外走,老舍一面掙扎著,一面大聲叫著:

  「我是主席,跟我一個說!不關別人的事,不准胡來!」腥風血雨過後,在文化之園留下了點點血跡……

  又是空襲警報。斷水。斷電。「嚓」,不知是誰擦燃了火柴,立刻便有人遞過來常備著的油燈。如豆的光,亮了桌上的殘食剩酒。「再來喝。」一個瘦小的身影扶著桌子站起來,搖晃了一下,又扶住桌角,舉起酒瓶。

  刺耳的警報器,遠處炸彈的轟鳴,高射炮的射擊,似乎對於圍著桌前喝酒的人們毫無觸動。

  倒完酒,那瘦小的身影又跌跌撞撞坐了下來,迷漓的目光盯著燈炬,自言自語吟起詩來:

  「端午偏逢風雨狂,村童仍著舊衣裳。
  相邀情重攜蓑笠,敢為泥深戀草堂?
  有客用心當骨頭,無錢買酒賣文章!
  前年此會魚三尺,不似今朝豆味香!」

  「舍予兄,詩好哇,好哇。」是許壽裳的聲音,已滿帶了泣腔。

  「壽裳兄,仲濟兄。」老舍伸出左手按住許壽裳的手,伸出右手按住田仲濟的手,說:「不如去做個山野之民啊!這是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啊!?」

  老舍舉起杯一飲而盡。沒人勸他,只是一個接一個,默默地把自己杯中的酒倒進肚裡。

  「苦酒哇。」許壽裳在抽泣。「苦、苦。」老舍斟滿了自己的杯子,又是一飲而盡。他丟開酒杯、伏在桌上。

  「我熱,我熱。」許壽裳扯著自己的衣領。

  蕭伯青連忙跑到窗戶前,推開窗戶。警報停了,高射炮不再射擊了,探照燈熄了,喧囂的世界好象一下子停住了,時間的指針也不再跑了。夜,靜極了。

  是誰?突然地從心底深處撞出一聲泣號,接著,便是號啕大哭,撕開了沉寂,撕裂了人的心扉。

  老舍醉了。老舍哭了。老舍的心碎了。

  從那以後,便有人傳說「老舍隱居」了。「文協」沒忘了老舍,老舍也沒忘了「文協」。他還是「文協」的總務部主任,他還在苦撐著這個破攤子,像往常一樣,四處奔波。只是「文協」從表面上看沒前幾年那麼火紅了,老舍自然也鮮於出頭露面了。

  如果說歸隱林下,那北碚蔡鍔路的公寓就是舒老舍的林下。每逢傍晚,他總愛坐在竹躺椅上,碩大的芭蕉扇不停地扇著。妻下班了,兒女放學了,一種散淡的和諧的家庭氛圍,常常叫老舍忘了這是生活在戰爭期間。今天,老舍格外地激動,妻下班一回來,他便迫不急待地告訴她,「明天我要去重慶,或許一半天就回來。」

  「又是什麼事?」妻有了兩年前的教訓,由此對去重慶格外地留神。

  「你猜猜。」神采飛揚的老舍。

  「又是去求哪位財神爺給『文協』捐點款子?」妻不以為然,淘米洗菜,盡著主婦的職責。

  「不對。」

  「我也沒功夫猜,反正這年頭什麼事都得留個心眼兒,不能……」

  「好啦。『文協』和文化界的朋友們要給我過個生日,四十五歲的生日和創作生活二十年的紀念日。」老舍興奮地說。

  「真的!」妻一下丟掉了淘米筐,為這好消息高興。

  入夜,睡在一旁的妻也掛著笑睡著了,老舍卻久久不能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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