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人物傳記 > 老舍傳 | 上頁 下頁
第二十七章 黎明前的黑暗(3)


  打前年,中蘇文化協會一場混戰,徹底把老舍的腦子打清楚了,對於蔣介石的政府老舍失去了完全的信心。為著不叫朋友們失望,「文協」他還撐著,但他擠出更多的時間去寫:《歸去來兮》完了事之後,便是《誰先到了重慶》、《王老虎》、《桃李春風》,算了算,話劇寫了總也有七、八個之多了,叫自己滿意的,一個沒有,左思右想,打去年(1943),老舍又來了個回馬槍,寫開了小說,這回的名字叫《火葬》。幾年沒寫小說了,老舍非但沒有生疏,反而象上足了發條的機器,憋足了勁兒的氣球,一個勁地奔紙上寫,眼瞧著,一摞摞槁子往厚裡碼,誰看了誰心裡不高興呢。好幾年沒見老舍小說的讀者們,終於又看到了老舍那十分幽默的文字,雖然《火葬》是寫戰爭,是寫抗日,但仍然幽默,這,讀者們就夠了。

  老舍不這麼覺著,他磨磨筆,要拿點有份量的「玩藝兒」讓人們看看。他擺出百萬言的架式,每章一萬字,共計一百章。他不擔心能不能寫完,如果寫濟南,寫青島,寫重慶,甭說一百萬字了,能湊出一萬字就算不錯,可眼下寫的是北平。他拿出一付圖——小羊圈胡同,那不是胡畫出來的,這是閉著眼也能畫出來的小楊家胡同——生在這,長在這,還有不熟識的。那窄窄的胡同口,真真的一個小楊家胡同。他預備著把一個四世同堂的家庭放在這,還要把做小官的、拉洋車的、票友、教書的,當警察的一古腦全扯進來,掐著指頭算起來,總也有六七十人物吧。老舍要在他們本來平靜的生活中放進去「被侵略」「被奴役」「當亡國奴人的悲劇,在這個悲劇面前,每個人個頂個地過上一遍篩子,分出三六九等,人獸之輩。

  這少有的興奮激動著他。可明天,他要放下筆,去會會朋友們。

  二十年文章入冠,
  我們獻給你一頂月桂之冠。
  槍桿的戰爭行將結束,
  掃除法西斯細菌須賴筆桿。
  敬祝你努力加餐,淨化人寰。

  是舒繡文甜潤的嗓音少念出沫若先生敬獻給老舍的「桂冠」。獻歌、獻舞、獻藝。

  人們敬重他,愛戴他。

  白楊來替茅盾向老舍獻辭:「……我們期待著他的更偉大的貢獻,同時我們亦禱祝他的沉著堅毅的精神和意志終將戰勝一切——連病魔也在內,領導著『文協』走上更加團結更加開闊的坦道!」

  誰都看得出來,幾百個名人前來賀壽,不都是沖著老舍的文名而來的。馮玉祥先生來了,大手握定了老舍,只有兩個字:「佩服。」

  沫若先生大筆一揮——筆搖五嶽。

  富少舫來了,他預備下了大鼓書:「今兒是您的喜慶日子,您隨便點,我這給您候著。」

  曹禺來了,夏衍來了,邵力子先生來了。而沒來的和道遠來不成的,早早的就把詩啊、辭啊發表在報刊上。甭說,張道藩、潘公展也一定來了。但分有臉面的事,哪一回能把他們拉下呢。

  老舍對於張道藩、潘公展、梁寒操的到來,並不十分熱情,只是淡淡地點了個頭,算是招呼打到了,欲要轉身忙乎別的,張道藩卻喚住了他:「舍予兄。」

  老舍站下來。

  張道藩在文人堆裡,翻筋斗豎倒立也十來年了,對於文人的這點子習性也算是摸得八九不離十了,軟的,奴顏媚骨,搖尾乞憐,甭說旁人瞧不上了,就連主人也嫌棄;硬的、楞是寧折不彎,一點通融的餘地都不給自己留;不管是軟的是硬的,張道藩都十分自信有一套從容相對的辦法。而他認為最難對付的是這位舒夫子。說愚不愚,說朽不朽,兵來將擋、水來土屯,說的話總是那麼跟勁,叫你找不出毛病,連火也發不起來,輪到他火竄上來的時候,要罵便罵,要卷便卷,從不客氣,最叫人恨的就是——他跟政府不一條心!

  心裡恨不得一刀攘死舒舍予的張道藩,把老舍拉到僻靜些的地方,低聲說:「前方戰事又緊,『文協』似應早做準備喲。」

  老舍不兔一楞,這樣的消息從張道藩嘴裡出來,一般是比較可靠的。「您的意思是政府還得遷移,『文協』自然還要跟著政府走?」

  張道藩並沒正面答覆老舍的疑問,只是把情報部門告之的日軍準備進行「重慶作戰」的消息說了一遍。

  「還能往哪兒撤,再撤就撤到外國去了,中國就要亡完了!」本來挺高興的老舍,心裡一下像是被堵住了似地,彆扭透了。

  一陣掌聲,算是把老舍救了。他抬起眼才明白了,眼目下這大好幾百人,說說笑笑歡聚一堂,不是為了別的,而是在給自己祝壽,而老壽星自己卻……老舍自忖著,也不由地跟著大傢伙拍起巴掌,為富少舫精湛的表演藝術大聲叫好。

  張瑞芳、魏鶴齡致詞。這些演員們大都在老舍的話劇裡面扮演過角色,早已和這位面慈心慈的大好人廝混的熟的不能再熟了。他們吃過舒老舍慷慨解囊的「雲吞」、「抄手」,聽過他講述自己寫戲時的意圖,因為是京腔。和推廣的標準普通話又有著十分近似的發音,人們便都以為舒老舍的發音算是天下第一字號的標準了。(甭說不少中國人這樣認為了,就連外國人也都是這樣認為的。早在英國留學的時候,老舍為英國的一家唱片公司灌過唱片,後來,許多學習漢語的英國佬便認為,這就是地道的「中國話」。其實,這是不對的。)

  從來參加活動的人來看,看出了老舍的人緣兒,那真是三教九流,無所不包、大鼓、相聲、武術、魔術、京戲、藝人雲集,勝友如雲。一曲太平詞,唱的老舍感慨系之,一掃愁雲。

  「舒先生該講幾句了。」郭沫若躬身相請。

  巴掌聲中,老舍站了起來,望著盛況的會場,他一時變得笨嘴拙舌,不知話該從那講起了。他費力地往旁邊挪了挪身於,抬起頭來,望著大家,一會兒又低下頭去,良久不能成言。一會有人瞧見在舒老舍的眼角閃著晶瑩的淚,他終於抬起頭來,他顫抖地對大家說:

  「我謝謝朋友們了。我有什麼地方值得朋友們這般厚愛呢沒有!只是二十年來,歷盡艱苦,很不容易,朋友們為著這不容易,特來鼓勵鼓勵我。但是,拉洋車做小工二十年也很不容易,我定要用筆寫下去,寫下去。才不使朋友們的鼓勵沒鼓到點子上。」朋友們鼓掌了。噙著眼角的淚水一下子奪眶而出,老舍竟然像孩子一樣抽泣起來。

  朋友們的掌聲更急更烈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