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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苦難中的團圓(2)


  要不說查阜西是「知音」呢。老舍心裡一起急,老查立刻去找人找車,風風火火,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老查家的天塌下來了呢。

  回到龍泉村,便趕上過八月節,常培的病已好,於是兩人共同出錢,招待大家。中秋月下,足足實實擺了一桌,老舍宣佈完,筷子便動了起來。老舍一路說下去,感謝大家的款待,今兒就算和大家告個別,有功夫到重慶,歡迎大家來玩。最後,他指了指桌上的菜,笑著說:「我的話完了。諸位,破著老肚兒吃你的!」

  龍泉村的「居民」還真捨不得舒舍予走呢。他帶來了歡樂,調劑了刻板的研究生活,又叫人們在貧困與困擾之中得到了一份溫暖。於是,人們步行著把老舍送回昆明市里,送上回重慶的飛機。

  老舍愛動感情,透過小圓窗戶,望著機翼下漸漸變得小小的送行的人們,他的眼角潮濕了……

  「有福之人不用愁。」

  別人找老舍,踏破了白象街寓所的門檻,還是沒見著,光是托姚蓬子轉給老舍的便箋、短劄加起來也夠了一捆。可陽翰笙找老舍,那真是趕了寸勁兒。老舍前腳跨進門檻,沒容把大氣喘勻實了,陽翰笙後腳便跟了進來。

  「我說你可真行啊。你要是再不回來,我這都準備給你開追悼會了。」這幾個月,老舍想的多了。他想過不幹,想過躲起來,想過再去教書,

  可後來,什麼也擋不住他回來的決心,他不但要回來,回到「文協」,還要象像樣樣地把「文協」支撐下去。此時,他把陽翰笙讓到竹椅上坐下,急切他說:「有什麼安排?」

  「好。周公指定你負責組織給沫若先生祝壽。五十壽辰和創作二十五周年紀念。」

  意義毋須陽先生多講了。老舍也明白他代表著什麼人。「皖南事變」後,文藝界一落千丈,往日為了抗日那股子轟轟烈烈的勁頭不知哪去了。老舍知道,一旦渙散下去,散了的沙再難攏到一塊了。這大約就是周公心裡的主意吧。

  「我這就去!」老舍說著站了起來。

  十一月十六日。在中蘇文化協會的簷前掛上了一枝碩大無比的毛筆,還刻上了「以清妖孽」四個碗口大的字。另外,還掛了一面不大的玻璃鏡,據說是「照妖鏡」。這一筆一鏡仿佛成了門神,能避鬼神。好人見了放聲大笑,因為逗兒!心裡有鬼的人難免不「格登」一聲,打嘴上把那句本來要罵出口的話咽回肚子裡了。

  來了多少人,老舍也數不清了。反正簽名紙換了一張又一張,等到馮煥章將軍宣佈開會了,簽名的人還一批一批地往裡湧。從人們真誠愛戴的目光中,老舍感到了民眾的力量——不可抗拒,不可鎮壓!一時間,他有許許多多的感受要講出來,又怕耽誤了大家的功夫,就事論事,他僅僅把有關紀念沫若先生的一些事情講了講,便讓位給周恩來先生了。「作一個現代的中國人,有多麼不容易啊!五千年的歷史壓在你的背上,你須擔當的起使這歷史延續下去的責任。可是,假若你的熱誠是盲目的,只知『繼往』,而不知『開來』,那五千年文物的重量啊,會把你壓得窒息而亡。你須有很大的勇氣去背負它,還須有更大的勇氣去批判它:你須費很大的力量去認識它,還須嘔心瀝血去分析它,矯正它,改善它。你必須知道古的,也必須知道新的;然後,你才能把過去的光榮重新使世界看清,教世界上曉得你是千年的巨柏,枝葉仍茂,而不是一個死屍啊!」

  老舍終於沒來得急說上幾句心中的感受,只好把這些感受一篇篇寫在紙上。而就在朋友們拿著十一月二十一日的《時事新報》,看著這篇「參加郭沫若先生創作二十五年紀念會感言」大聲叫好的時候,在歌樂山深處的一幢不大的別墅中,張道藩手裡也拿著一份同樣的報紙。顯然,他不但看了,而且深悟其中的奧秘。他不安地在屋中踱著,地板被壓得吱吱作響。門一開,潘公展走進來,張道藩揚了一下手中的報紙:「看報!」

  「看了。」潘公展隨手把手上的報紙丟在茶几上。「我不願意成為事實的,現在看來真要變成事實了。一個完全中性的,一個從不過問政治的老腦筋,開始唱共產黨的歌了。」說不上張道藩是傷心還是氣憤,猛地坐在沙發上,對著周圍兒個早已恭候多時,而一直未張口的人說:「開會。」

  「我先談談委員長關於書報審查制度的訓令。」潘公展面無表情他說。連年的辛勞和少著營養的飯食,老舍到底是落下了毛病。最初是頭暈,漸漸地,頭暈變成了頭昏,而頭上的毛病一定要影響專門用腦袋掙錢的寫家。從昆明回來後,頭暈症非但沒有減弱,反倒是一天比一天更暈了,不得不經常擱下筆,把兩隻胳膊墊在腦後勺下,東想想、西想想。越是沒有指望的越是愛想,這就是幻想。想完了北平,想老娘,想完老娘,想妻小,捎帶手還想了想北平的各式小吃,就連姑媽的長煙袋鍋也成了思念的東西。想到這,老舍喜歡樂一樂,再循著思索的軌跡往下「尋」去。永遠想不膩的北京。可想的更多的是眼目前的一切。困窘的收入,苦撐的「文協」,國事的衰微……他把酒戒了,自然不光為了腦上的病,還為了錢。後來又去戒煙。就如同他形容何容一樣,雖是挺得時間長些,卻終究沒能戒掉。他記起了哪年在《新蜀報》上寫的雜文末了一段:

  早晨吃豆漿與油條也須花兩角多了!自元旦起,廢止朝食。空著肚皮寫作,腦子似乎倒更清楚。和尚們有每屍只進一餐的。由寫家而出家,照現在的情形看來,倒許是條順路。

  在他那緊閉的嘴角綻出一絲不經意的微笑。

  頭暈症和沒錢並絆住考舍的腳,他照例掐著腦門兒四處奔波著,照例把穿不著衣物押進當鋪,把錢倒貼進「文協」的開支裡。「誰讓咱攤上這麼個倒黴的事由。」老舍對朋友說。

  四一年的十二月,香港陷落了,茅盾、夏衍等一大批文藝界人士都滯留在這塊英國的殖民地上。為了這些人能安全地回來,老舍四處遊說,爭得他人幫助。

  為了作家們的版稅……

  為了作家們不至於因為潘公展的「圖書審查委員會」而出不了書……為了作家們最起碼的人身自由……

  老舍始終沒停住腳。

  轉年,宣傳部教育部乾脆斷了每月給「文協」的資金。他們不再樂意把錢給這個他們認為已經「赤化」了的組織。

  火,再也壓不住了。

  老舍提筆給張道藩寫道:「我是中國人,我愛國,我要抗戰,全中國老百姓都要抗戰!我被誰利用?我當然聽老百姓的,我只知道抗戰,這沒錯!你的話倒是很不利團結,很不利抗戰呢,請你收回!」

  他把信交給別人要親自送到張道藩手上後,人,一下子輕鬆了許多,一塊堵心口的痰終於吐了出來。老舍決定去陳家橋馮公館走走,看看這位「基督將軍」,說上幾句痛快的話。

  他走下觀音岩長長的石階,好幾天了,總有一個相同的面孔跟蹤著他。過去,他聽許多人講過,國民黨就愛搞特務那一套,他並不十分相信,現在,他總算嘗到了叫人家跟蹤的味道。

  老舍停下來,在小煙攤上買了包煙,留意地向後看了一眼,他發現後面跟著的那位非常笨拙地藏到了電線杆後面。敢情這主兒並不十分機靈啊!老舍心裡琢磨著想拿這位開個玩笑。他從煙盒裡抽出一隻煙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濃濃的煙靄又從嘴裡湧了出來。老舍擺出一副悠閒自在的樣子,四下裡看看,好象在決定應該上哪。那主兒望著街上川流不息的過往行人,大約心裡有點慌了,怕老舍一下子沒影兒了,便閃出電線杆,往前湊了過來。老舍沒容對方走近,便把煙頭一扔,迎著走過去了,雙手一抱拳,笑嘻嘻的說:「老兄,您一個月拿兒塊錢?這麼跟著也不嫌累得慌?!這麼著吧,您不是還要寫我的報告嗎,我替您寫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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