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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苦難中的團圓(3)


  小特務看著老舍沖自己走過來嚇了一跳,沒等定下神兒來,老舍又一頓和和氣氣的「寒喧」,小特務更不知道乍回事了,也不等老舍往下再說什麼,撒丫子顛了!

  老舍的笑憋到進了馮公館才笑出來。

  他一路笑進了馮公館,卻沒注意到馮公館上下一片肅靜,只到了正屋門口,熟識的副官拉住了老舍,他才停住了笑,有點詫異地問:「怎麼,今兒這麼靜?」

  副官沖著屋裡口口嘴:「今天在全會上又和何總長于起來了!」「是舍予先生吧?」屋裡傳來馮玉祥渾厚的大嗓門。「對。」老舍急忙進了屋。

  馮玉樣倒背雙手,雙眉緊鎖,臉色極不好看。「坐吧。」

  老舍從沒見馮先生這副樣子,平日裡不管碰到多大困難,他也總是樂呵呵地鼓勵別人。

  「過段時間,咱們出去走走。在這個地方待下去,人都要憋死了。」馮玉祥坐了下來。

  「馮先生,今天我可出了口氣!」

  老舍喋喋不休地把給張道藩寫信等等一古腦全告訴了馮玉樣,還補充了方才來的路上戲弄了一個小特務的細節,又不由地笑了起來。

  「舒先生,怕以後沒得你樂的了。」馮玉祥嚴肅地說。從馮玉祥的神態上,從口氣上,必定是有了什麼挺大的事。老舍試探著問:「煥章將軍,您今兒個是怎麼了?」

  馮玉祥擺了擺手,站起身走到老舍跟前:「你手上在寫什麼?」「寫戲。」「那好。去告訴你的朋友們,都去找個背靜的地方,寫戲的寫戲,寫詩的寫詩。別人要問你誰說的,你就說是馮玉祥讓我說的。叫朋友們相信,我馮玉祥不會害他們的。」馮玉祥一字一句地說。在張道藩寬大的辦公室四牆上掛滿了名人的字畫,最突出的是一副昂首疾奔的群馬圖。張道藩喜歡每天工作之餘,逐個羨賞這些頗有價值的美術作品,比起來,他更欣賞西洋的美術作品,可他又決不放過一個討要中國字畫作品的機會。

  這幾天,他的心境極壞。他知道這不光是為了老舍那封信的原因。抗戰四年了,而張道藩本來還有點號召力的名字變得一文不值了。說實在的,只有一些二三流、三四流,甚至還未入流的角色,帶著各種顯鼻子顯眼的個人目的聚在他的周圍。他寫過詩,學過畫,不得不承認,都沒有看出成功的希望。後來,他學做官,總算是扶搖直上,只一件不遂心的,便是失去了號召力。在武漢,是因為沒有辦法,又不肯把「文協」交給共產黨,他總算勉強同意了舍予主政「文協」。滿以為,一個滿腦袋高粱花子的臭爬格子的,還不是叫東不敢往西,結果事與願違,舒舍予的步子總是往左撇,這當然不是瞎說,張道藩有自己的耳目,「文協」的一舉一動盡在視野之內。

  張道藩深感不安的是,自從「皖南事變」之後,「文協」的一些活動已經發展到直接對抗中央黨部的田地。為此,張道藩受到嚴厲的訓斥。而潘公展這個「勁敵」,主持圖書雜誌審查委員會以來,已將一百六十多種劇本取締。相形之下,張道藩顯然「落後」太多。中央全會提出「軍事和民主不能並容」,張道藩決心動用一切力量,把「文協」扭過來,把權奪過來。這是他這次召集宣傳會議,親自和潘公展會談的真正意圖。儘管潘這個人一向驕橫,但這一次,卻十分爽快地同意了和張道藩的合作。

  他不準備再耐下性子和那位談一談,聊一聊了。果不其然,舒舍予的身後長了「尾巴」。

  無論在哪,必定有人在一二天之內彙報給張道藩,而張道藩也不把這事擱涼了,立刻著人把老舍叫來,冷言冷語「投海」一番。

  老舍剛和馮先生從青城山回來,立刻被叫到張道藩的辦公室。

  張道藩開門見山:「舍予兄,你就聽我一句忠言。不該管的事少管,不該說的話少說。」

  「你看哪件事不該管,哪句話不該說?」老舍淡淡地反向著對方。「王冶秋是什麼人?賴亞力又是什麼人?為什麼你總是和這麼些人攪在一起?」

  「您是說他們都是共產黨吧。還有馮先生。最少他們向著共產黨。道藩兄,我早說過,不管什麼黨,只要抗戰,我就支持,不管什麼人,只要抗戰,我就和他做朋友。

  「舍予兄,說這種話是很危險的。」張道藩的臉驟然變得十分可怕,言辭之間帶著嚴厲的斥責。

  「怎麼著?!莫非還要抓我嗎?我候著呢!你大概還沒忘吧?在武漢、『文協』剛剛成立,大家都一個心眼兒為了抗戰。政治上的宿敵暫時放棄了論爭,藝術的派別丟下了成見,肩並肩,手挽手,那是什麼樣子的『文協』啊!再看看現在,跑的跑,亡的亡。大家從日本人手底下亡命出來,忍饑挨餓,還要防備著自己的政府抓人,結果又跑。『文協』完了。可完的不明不白,不清不楚。打開窗子說亮話,『文協』你們要是不想要,趁早說明白,我舒舍予扛著『文協』的牌子上延安!」

  張道藩絕沒想到舒舍予會玩出這麼一手,一時間,楞住了。一直等到老舍甩門而去,才緩過勁來,急忙追出屋,趕上老舍,說什麼也不能老舍就這麼嗆著話碴兒走了。張道藩相信,人逼急了,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甭說「文協」去了延安,就是舒舍予一個人去了延安,自己臉上也擱不住啊。

  張道藩到底沒攔住舒舍予。

  舒舍予悶著頭只顧往前走。他要跑,跑的快快的,遠離開這暄囂雜亂,烏七馬糟的地方,找塊清靜、乾淨的地方。他感到很累,想找一個地方歇一歇。便走進路邊一個茶寮。

  「泡茶。」

  他懶洋洋地吩咐了跑堂的泡上一杯香片茶後,便用手撐著下齶,打個盹。近來,頭暈的毛病沒見好,又添了個腹疼的毛病。老舍真感覺自己老了。四十三歲了,人走下坡路了。

  他端起蓋碗,揭開碗蓋,用嘴輕輕吹去浮在上面的茶梗,呷了一口淡淡的頭過茶,突然感到腹中一陣絞痛,一陣叫人戰慄的痛疼象過電似地從腹部向四周圍漫開。老舍用力捺住,待痛疼一步一步減輕。近來,這種痛疼已不止二次三次地折磨過他,不知為什麼,他總以為是閻王來索命的先兆——渾身上下,丁點兒管用的地方都沒有了。這叫老舍不由地常常暗自神傷。

  痛疼漸漸地過去了,可誰知道它什麼時候就又向自己闖回來。憑著一點決不能把死人治活的醫療常識,好歹沒把盲腸的部位當成心尖,老舍給自己斷了診——八成得了盲腸炎。不管是什麼炎,眼目前不疼了。老舍便決定去北碚,靜下心來,好好寫點東西,而不去搭理張道藩的挑釁。

  「唉……」舒舍予長歎一聲。他想起去年洪深一家自殺的事,又記起那位叫于立的知名的女記者,在留下:「國事如此,家事如此,無能為力」後,撤手而去,老舍還清楚地記得那首和女記者同樣有名的,起名《風箏》的絕命詩:

  碧落何來五色禽,長空萬里任浮沉。
  只因半縷青絲系,辜負乘風一片心。

  哦,風箏。它把記憶帶到了幼年。每天放學,帶著自己糊的「燕日虎」,幾個人跑到城牆上,放開鳳箏,可著小線兒的長度,讓它一個勁兒地奔著高處去。玩累了,把線頭壓在城磚下面,小哥幾個,躺在城牆上,看著浮在空中的風箏一起一落。他相信,如果小線能再長些,風箏,定能飄到灶王爺每年要回去的「天宮」。有一天,風箏真的去了。風刮得大了點,把不結實的小線兒刮斷了,風箏來不急告別,便三竄兩竄沒了影兒。舒慶春和朋友們執拗地立在那,等著風箏回來……

  「先生,先生。」

  舒舍予睜開眼睛,才發現天已經染了黑色,茶察已經沒有幾個人了,該打烊了。他付了茶資,剛要抬腳離去,方才那十分熟悉的痛疼又自己找了回來,老舍只好捂住腹部,又坐了下來。這陣痛疼倒叫老捨下了決心,一定到醫院看一看,否則,早晚會疼的把什麼事都給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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