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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苦難中的團圓(1)


  因為挨著愛長荷花的翠湖,青雲街便似鬧中「偷」得了幾分靜,而青雲街的靛花巷又是一個深藏而又狹窄的巷子,靜,就顯得有富餘了。再來看看巷子裡住的人——羅常培,著名的音韻學家湯用彤,哲學和佛學家;歷史學家鄭毅生;統計學家許寶騄,外語教授袁家驊;這些人大都是因為年輕的時候,書念得好,而今不用再「念」了,靛花巷就更加冷寂了。

  而這幾天,巷子裡來往的人多了起來,差不離昆明的文學大豪們都來了個過兒,聞一多、沈從文、朱自清、卞之琳,等等,不究底細的主兒,准以為是這些個人們把笑語一古腦帶進了靛花巷。因為,巷子裡見天的熱鬧,趕上了過節過年。

  老舍終於抽開了身子,跑到了昆明。住進了歪毛兒的家。過去是朋友的,便透著分外的更熟,而新認識的,立刻就成了朋友。老舍不停他說,不停地笑。很久了,他沒有這樣高興過了。一離開重慶,他就好象脫出了樊籠,緊張的神經也鬆弛了下來。他到昆明來,除了雜事之外,有一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清靜下來,完全沒有干擾,連蓬子研墨的聲音也聽不見,仔仔細細回顧一下,以便決定再抬腳的時候,是先邁左腿還是先邁右腿。

  舒舍予有共產黨的朋友,有國民黨的朋友,是朋友,他從不分哪黨哪派。因為,他交的是朋友,而不是黨派。執政黨他不盡意巴結,在野派他也從不擠兌,這是他做人兒十年的規矩。人家說,結實的身子骨是爹媽給的,而慶春媽還給了慶春一個好的品德,這也是北京人的品德。而老舍交朋結友要的是兩條:為人直正,互相尊重,這後一條對於講究禮儀的北京人來說,含著的內容就多了:不給人難看,寧願自己吃虧,不能把面子丟了,不能駁人面子,人敬一分敬人十分,君子報德不報怨……

  最令人不解的是,看人從來不打眼的舒舍予,近來,對張道藩頗生出幾分不滿。因為和馮先生的來往,和周公的接觸,重慶四處惡語紛紛;說什麼「老舍叫共產黨收買了」,「文協成了共產黨的工具」,更有甚者,把個老舍和「文協」說成了赤色的共產國際等等。而最後老舍終於知道這些無事生非的話大都是出於張道藩一夥的嘴。老舍打心底裡學了起來,他真恨不得當著張道藩的面痛痛快快地卷上他一頓。這一些還沒使得老舍心裡不踏實,而真正讓老舍吃不下,睡不著,沒著沒落的卻是一種感覺,說又說不清,看又看不見,卻又無時無刻不在周圍,縈繞著,撩撥著,擠壓著,逼迫著……

  他再不能在自己尋找的中間道路上走下去了。張道藩的咄咄逼人,華林不擇手段的刁難,限制「文協」的活動,這一切都迫使老舍要鄭重其事地向他們「開戰」。此「戰」今日不開,明日也要開,不過是早晚的事了,這一點老舍心裡跟明鏡兒似的。只一點,這面子總是難以抹開。「開戰」象和尚頭上的蝨子一樣明擺著,卻又抹不開面子,這便是老舍憂心重重的因由。

  雖說是盛夏,卻因為春城的不燥不熾,老捨不得不慶倖逃出了「煉獄」般的「陪都」。他不能不說滇池美,誰不知道「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的長聯,卻怪著翠湖太小哩。他一邊立在高處,望著入眼的濃綠,讚歎著靜秀可喜的昆明,又挑揚著「街上的車馬並不比別處少」。老舍看了昆明,心裡頭惦記著蒼山洱海的去處,巴不得能有一個機會四處走走。為了不負此行,他抓緊了時間,講了一通「抗戰的文藝」和「文藝抗戰」之類的問題。便隨著「歪毛兒」奔了他的鄉間「別墅」——龍泉村。這裡是北京大學的文科研究所,一班子知名度極高的大教授都在這匯了齊兒。

  龍泉村滿帶了最南方的味了,竹子長得樹一樣粗,千年才開一次花的鐵樹,繞世界都是水塘,卵石鋪成的小路,常培用手一指:「到了。」

  從村裡傳出一陣悠揚的琴聲,宛如清流急湍、秋風籟籟,琴曲典雅古樸,行家聽得出這絕非是個平庸的琴手所為,舒舍予不禁駐足細聽。

  「走吧。」常培拉住老舍,神采飛揚他說:「一會兒,我給您介紹介紹,海軍大將查阜西,天下第一琴師。」

  說著兩個人走進了村子,徑直來到一處院落,琴聲不絕如縷,從院落深處傳出。舒舍予跟在常培身後,一頭闖了進去,卻撞在了常牆的背上。敢情常培止住了步,正瞪著眼睛往院裡瞧呢。

  在院當中的大杏樹下,有兩位彈琴吹蕭的。吹蕭的那位人高馬大,不像是個吹拉彈唱的閒散主兒,倒象個孔武有力的軍士。兩人並不在意旁邊是否有人觀賞,只見雙眼微閉,只有琴聲,蕭韻索繞不絕。老舍聽得呆了,真沒想到戰雲密佈之中還有「神仙」去處。琴停蕭止,常培向前跨了兩步:「來,我給諸位介紹一下。我從小的朋友舒舍予,老舍!這位是彭先生,這位是方才我對你說的海軍大將查阜西,查先生。」

  人高馬大的查先生急忙站了起來,一把握住老舍的手:「幸會幸會,先前總是聽羅先生說,一直未能見面。這回一定要多扯扯。你是從大城市來,我們這是鄉下,請不要見笑才是哩。」認識還不到二秒鐘,查阜西詼諧的話語已經是脫口而出,透著一股子豪爽熱情的勁頭。老舍樂意和這路人膘在塊堆兒,他伸出一隻手向上比劃了比劃:「海軍大將,您這是哪的話呀,您能認識我,那是我的造化。這麼著吧,我們北京人有句話形容朋友好,叫『割頭不換』,割頭咱們是不敢,不過,把咱倆這個頭勻勻還是可以的。要不然,我整天夠著跟您說話,還不把我抻死。」

  「哈哈……」

  院子裡的人都笑了。查阜西一撫琴弦,說道:「為了舒先生的到來,我再次獻醜,『高山流水』吧。」

  一曲《高山流水》,四座皆驚。

  在以後的日子裡,舒舍予和這位海軍門裡出身的,專事研究古樂律的大漢交下了生死之交。

  黃鼠狼專咬病鴨子。身子板本來就不十分結實的「歪毛兒」一到龍泉村,便趴了架。舍予不含糊,楞把所有的邀請等一概地辭了,守著「歪毛兒」,一邊寫著一出三幕六景的話劇——《大地龍蛇》。戲是重慶東方文化協會委託寫的。這時的老舍已經是寫過幾出戲的寫家了,可話又說回來,沒有一出令自已滿意。現下這出《大地龍蛇》寫起來也是筆調枯澀,只好不時地放下筆,瞪著眼發呆。每每逢到這種時候,查先生就跟猜著了似地,打一邊兒冒出來:「走,鼓琴舞劍,吟詩喝酒!」

  不用多催,老舍准起身就走,酒逢知己千杯少——這路事還有不去的。花間月下,要不樹下林旁,並不拘著白天晚上,只要興致所止,查先生必定撥弦而踩,舍予仗劍而舞,音急劍速,音緩劍慢,曲終收劍。總要喝上兩杯,論一論古今。這也叫老舍暫且忘掉了「文協」那一攤子的煩惱事。漸漸地,羅常培病好了些,老舍又禁不住想走動走動。查先生一拍胸脯:「走,您呐!」兩個人就奔了蒼山洱海。

  「下關的風,上關的花,蒼山的雪,洱海的月」,看過了這大理的四景,許是倒黴催的,遊洱海沒瞅見月亮,看蒼山沒瞧見白雪,就連下關的風也沒碰上,只好歹看了看上關的花,來去匆匆,也叫得上是走馬看花了。因為惦記著「文協」,便催了查先生回昆明:「我這也是一輩子的勞碌命。在重慶我真恨不得把『文協』的事甩給誰,誰愛幹誰幹,我是不伺候了。等到了雲南不是,您猜怎麼著?這人就跟烙餅似的,翻過來顛過去,總較磨著該回去看看,尤其是這幾天,我是一刻也不想呆在這竹樓山寨之間了。趕明兒,等到抗戰勝利了,我專門來往這種竹樓,住個新鮮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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