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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山城歲月(1)


  因為是深冬,山城的霧氣便不好散了,早起總是霧濃濃的。道路不熟的主兒,腳下就跟拌了瓜秧似的,走起來跌跌撞撞,像是瞎子。

  老舍清晨起身,伸手推開窗戶,深深吸了一口清新而潮濕的空氣。山城的冬天敢情也並不比夏天好過,被子潮乎乎的,有些地方竟像是用水澆過似地精濕精濕的,用力一擰,滴得出水珠。箱子裡那為數有限的幾件衣服也生滿了綠苔。老舍並沒有叫醒仍在蒙頭大睡的何容,套上夾袍,自己走出了青年會的大門。

  南方人的早起,是令老舍十分佩服的。清晨走在街上,已經有一筐筐掛著露水的青菜,鮮果沿街擺開,小販的叫賣功夫也並不比北京城裡的小販差。

  油條似乎是全國的通用麵食,北方人,南方人,有錢人,沒錢但也還能湊合活下去的人,只要有機會,都會吃上幾根剛出鍋的油條,來上一碗鹹豆漿的。

  老舍象老北京人買油條時的習慣一樣,自己帶了根小麻線,把它攤在桌上,買好了油條,然後系上,用手拎著——這情景老北京並不陌生,早先窮苦人家串親戚,因為裝不起點心匣子,也就拎著這麼一串油條。

  今兒老舍去找富少舫,和他談談富淑媛上學的事。這家人有個什麼家常裡短總喜歡找老舍先生商量商量,討個主意,他們信得過他。

  一路上,老舍的心思全溜到昨晚上宋之的一番活上去了。這些話其實有好幾個朋友都對他講過,可是經宋之的舊話重提,卻使他有些動心了。

  「舒先生,您也寫個話劇吧,我覺得您肯定行。」宋之的對老舍說。

  「您錯愛了,我能對付著寫點兒小說,已經是撐的了。之的兄,寫戲可不是隨便什麼都寫得了的,不是文曲星的,胡寫硬練,手要抽筋的。」老舍嘴裡胡亂應付著,心裡卻十分興奮。

  「你說那個生來會寫戲,你應該寫一個,好,咱們就把它排出來,不滿意,你順手丟了字紙簍,也就自當沒有這回事嘛。」

  「您今兒是怎麼了?非相上我是個寫戲的材料了?」

  「這麼說吧,您的小說口語化很強,又幽默又有感染力,這是寫話劇的好條件,我覺著您一定能寫出好戲。」宋之的照例眨巴著眼睛。

  老舍答應試試看,其實這一陣子,他正準備著寫一個劇本,名子想好了,就叫《殘霧》。因為是試試,所以也就沒和之的言明。

  故事倒都是現成的:政府官員洗局長每日高喊抗戰到底,卻不幸被日本特務徐芳蜜腐蝕利用,成為一個漢奸,最後落入法網。然而,日本特務徐芳蜜非但沒被逮捕,卻坐上了「上面」派來的汽車,在衛兵的護衛下揚長而去。

  劇本想說明什麼呢?

  徐芳蜜為什麼能逍遙法外?是誰對她網開一面?

  她的漏網又說明了什麼?老舍自己也還沒想透,幾次想動筆,又擱下了,他要再悟一悟,也生怕寫下去,成了話劇小說,招戲劇界朋友笑話。這畢竟不是寫個快板,寫段鼓詞,而且現在的重慶,也是高手雲集,單是認得的戲劇家就好兒十,一旦把劇本拿出來,不要讓他們見笑才是。

  想著,已到了富少舫的家門口。「舒伯,您早呐。」富淑媛迎上來。「早,早,老爺子在嗎?」老舍把手上的油條遞給她。

  「一早出去遛彎了,等會兒就回來,您先坐,我給您沏茶去。」說著,她一挑門簾進了裡屋。

  不一會兒,水燒好了,茶也沏好了,富淑媛端出來,自己也大大方方坐在了老舍對面。

  「我知道您今天來幹什麼。」富淑媛說。「噢。」「是我爹搬您來開導我,讓我去讀書是吧?」「這事你怎麼想?」

  「我不想去。也不想讓我爹化這冤枉錢,我們這行,歷來是憑腦子記段子,師傅拜多了,碼頭跑多了,段子也就記多了。」

  「二姑娘,你是不懂你爹的心,賣藝這碗飯是從小受苦,長大受氣,終生操勞,難得溫飽。你爹是過來人,深知這些。他希望你能讀書識字,一是多懂些道理,多長點本事,日後少受人欺,二是能識新段子,能寫新段子,能寫能唱,才真正能使這個行當保存和發展下去,你想是這個理不?」老舍鄭重地說:「人活於世,窮不怕,苦不怕,就怕沒志,沒志氣的人就會一事無成,也是枉活一場。」

  富淑媛不吭聲了,她在琢磨著老舍先生的話。

  這時,富少舫一腳跨進門來,氣喘吁吁,臉上掛著一層沉沉的陰霾。他把手上的報紙塞給老舍。

  「舒先生,您看,汪精衛投降了!」

  果不其然,報紙上登著國民黨副總裁汪精衛叛逃的報導和他給蔣委員長的致電。

  汪精衛向日本方面提出包括「徹底轟炸重慶」的四點希望,這消息象劈雷一樣震動了每一個愛國的中國人。

  舒舍子一時無語,看著報紙直發呆,他曾佩服過汪精衛,這個楞敢用炸彈去炸攝政王的革命党。直到現在,他也記得汪精衛在牢裡寫的那首詩:

  慷慨歌燕市,匍匐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這些曾經為多少熱血青年所憧憬,所崇拜,多少人曾為中華民族能有這樣肝膽俠義之上而自豪,但現在,這個昔日壯士竟淪為漢奸,歷史在多麼無情地嘲諷人們。

  老舍又想起來自己的劇本,他覺得這劇本應該是扔給投降派的一個炸彈,應該提醒人們警惕那些權高位尊的偽君子,「網」在他們手裡,是他們放走了那些間諜、特務……這就是為什麼徐芳蜜能逍遙法外的原因。

  那晚上,老舍開始動手寫他的第一部話劇——《殘霧》。

  劇本還沒有寫多少,老舍又被「文協」的事拖住了。戰地訪問團要出發了,王禮錫的團長,宋之的付團長,十幾位作家豁著命要上華北,上前線,這總得去安排安排,成都分會要成立,請總會派員參加,正趕上馮玉祥將軍要往成都去,老舍便和馮將軍商議好同行,參加成都分會的成立大會。

  一九三九年一月一日,丟了南京中山陵的國民政府官員們,不好廢了拜總理陵墓的規矩,便發明了遙拜。在委員長的率領下,向東鞠躬,頗有「君住江之頭,我住江之尾」的傷感之情。遙拜畢,又來了番「團拜」。蔣介石這些天心情特別不佳,當然是由於汪精衛的出走,拜年時,便和盟兄馮玉祥將軍提及此事,馮將軍毫不客氣地說:「民國二十四年,青年孫鳳鳴槍擊汪精衛,可見他有點先見之明。而我們把這些青年下獄的下獄,槍斃的槍斃,把汪卻升起來做副總裁,這不是瞎了眼了麼?」

  委員長不語,馮玉樣更加生氣,他回頭對諸官員們說:「我們要開除汪精衛的黨籍,通輯他,我們應該有個態度!」

  官員們雖都覺得馮將軍罵的解氣,可都還是看著蔣介石的臉色行事。末了,國民黨中央委員會同意了開除汪精衛黨籍的提案。

  馮玉祥回到自己的辦事處,吩咐副官到城裡去接老舍,明早一同從這裡出發。

  副官在青年會沒找著老舍,到了臨江門「文協」會所才找著。老舍正在和那些無家可歸只有擠在「文協」的小屋裡過年的朋友們擺龍門陣。

  副官把老舍拉上汽車,老舍心裡有些難過地說:「逢到過年過節,我們這些沒家的人日子就難過了,也不知這日子還要熬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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