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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山城歲月(2)


  大清早,馮將軍的車隊便啟程上路了。山路把坐車的人顛來晃去,沿路關卡林立,除了檢查有無漢奸的嫌疑,重點是搜腰包。當然,沒人敢吃飽了撐的去檢查副委員長的車隊。車隊走鴛鴦橋,從石門過江,徑直奔磁器口,老舍和馮將軍同坐一車,還在興致勃勃地講著昨晚上的話題——《殘霧》。許是因為剛經過「團拜會」那場不快,馮玉祥也覺得《殘霧》有點意思,徐芳蜜為什麼能漏網——汪精衛怎麼能出重慶。

  有人給徐芳蜜撐腰——汪精衛出逃有人給開方便之門。「這戲要演,我要來看。」馮玉祥說。

  「演不演現在還不好說,有著一天,真能上演,我當然要請您來給捧捧場。」

  往車窗外看去,沿著公路淨是些擺小攤的小販,兼賣擔擔麵的茶館,買紅油糊鍋的「毛肚」的飯鋪,買桔子、廣柑的,而最多的還是小本經營的烤地瓜。

  「我小不點兒的時候,上學下學最喜歡化上一個大,賣塊烤白薯,啃著,跑著,這是北京人的大眾食品。」老舍又動了思鄉之情。「停停車。」

  汽車隨著馮玉祥的命令「嘎」地停在了路邊。「舒先生,我請你吃地瓜。」馮將軍一步跨出車門,走到烤地瓜攤前:「老闆,你的地瓜我全買下了。」

  副官交了錢,招呼衛士、司機都來吃。

  馮將軍遞給老舍一塊地爪,兩人就站在路邊吃起來。路旁田野裡菜花盛開,老舍一時興起,手指著菜花說,「請馮將軍就以這個菜花為名寫首詩怎樣?」

  馮玉祥看著田野裡一片金燦燦的菜花,心中歡喜,便點頭應允。等地瓜吃完,詩已成熟。老舍示意副官記下來,副官即刻打開本子,準備好筆。

  「你聽著啊。」馮玉祥在路旁踱了幾步,便念了起來:

  時當二九天,蜀道菜花黃。
  燦爛真悅目,風來陣陣香。
  此花有傲骨,膽敢戰風霜。
  前方正抗戰,汪賊竟投降。

  副官被叫上了馮將軍的汽車,車隊開拔,馮玉祥繼續念著《菜花黃》。

  「賣國賊」三字,頭銜最適當。
  孫鳳鳴壯士,一擊連三槍。
  早晚鑄鋼像,佩他有眼光。
  ……
  我們為民族,小敗心不慌。
  我們能持久,一定打勝仗。
  我們為民主,天皇定滅亡。
  我們有信心,始終不搖晃。
  信念最堅決,至死不投降!
  成仁與成功,必耀青史上。
  嗚呼!汪精衛!心肝盡喪亡!
  嗚呼!江精衛!不如菜花黃!

  「馮先生罵得好,罵得好啊!」老舍不禁手舞足蹈,興奮地在車上吟誦起來:「領袖欲太重,漢奸也願當,行年已半百,晚節末路忘。馮先生,罵的好。」

  「我是要罵的,罵給投降派聽,罵給那些要把我中國送給日本鬼子的漢奸聽。」馮玉祥說。

  汽車沿著公路前進著,憂國憂民之心使車上的人沉默了。老舍在「文協」成都分會成立大會上向諸位代表報告了總會的情況之後,便匆匆告別了分會的李劼人、周文、肖軍、熊佛西等朋友,和馮將軍辭了行,便趕回了重慶。

  「文協」現在事情很多,又陸續有不少人來到重慶,需要安排他們地方住下,分配給他們一定的工作,「文協」還要開會。由鄭伯奇報告西北文藝界情況,陽翰笙報告華南及上海文藝界情況,王平陵報告各地分會的活動情況,而重要的是四月初是「文協」成立一周年的紀念會,改選理事,開大會,這許多工作,使老舍不敢怠慢,風風火火地忙起來了。

  就在這時,從江安順江下來一隊小船。船在重慶碼頭泊下後,第二天,便有一處小劇場掛出牌子,首演曹禺新劇《蛻變》。

  演出是由國立劇專的師生承當的,導演是劇專的老師張駿祥先生。老舍特別留心到這個廣告,對於曹禺先生的劇作,他一向非常佩服,《雷雨》、《日出》他都看了不止一遍,心中非常想會一會這位戲劇家。湊巧,這天宋之的拉他去見曹禹(萬家寶)在一個門簾不大的飯鋪裡,他見到了這位個頭不高,戴著一付眼鏡的萬才子。兩人一見如故,談的十分投機。

  他們談起北平,聊起天津,從小說到戲劇電影,山南海北,喝酒吃肉,無所不談。這次會面奠定了日後兩人深厚的友誼。如今「文協」的經費越來越緊張了,紙張費上漲到五十元一令,還很少有貨。出版部急忙購進了一批土紙,留做備用應急。「房租怎麼辦?」蕭伯青催問。

  「詩歌座談會還要不要開?」研究部問。姚蓬子也追著要印刷費。

  「大家找我要錢,可我找誰去要呢?大家還是先耐耐,想想辦法。」老舍兩手空空卻笑嘻嘻地說。

  這年頭,老舍和文友們雖都寫了不少文章,卻沒拿到幾文稿費,個人還倒好說,卻不能讓「文協」關門。老舍為了支撐住「文協」,終日不停腳,為經費問題大傷腦筋。

  四月,戰火像是離重慶越來越近了,日本飛機轟炸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了。而在炸彈的不停爆破聲中,「文協」誕生一年了。

  四月九日下午二時,「文協」在陝西街留春幄舉行年會。「留春幄」這天用松柏枝搭起了拱門,在蒼翠的「門」上綴上了無數彩條,隨風飄動,婆姿起舞。彩條象徵著吉祥的喜慶,松柏象徵著萬年的友情,老舍站在彩門下,以主人身份,向每一位到會者頒發一枚紀念會章。

  不少新老朋友都在門口象老舍先生行禮致意。

  「舒先生,辛苦了,感謝你啊。」
  「老舍先生,『文協』得以存在,多虧您在那裡苦撐,真是難為您了。」

  朋友們的問候致意令老舍很不好意思:「您這是哪兒的話,這多叫我臉上掛不住啊。」

  會場四周配置了四座水銀燈,禮堂裡顯得熠熠耀人,光彩奪目。邵力子致開幕詞:我們是「越打越團結,越打越堅強」。

  胡風念了給前方抗戰將士的致敬電。

  于右任演講,宣傳部長葉楚傖演講,而老舍忘不了在郭沫若上臺演講前悄悄湊過去說:「談談經費問題,呼籲呼籲。」

  郭先生當然樂意為「文協」效力,幾句話後,他便轉到了經費問題:「文協」組織龐大,成績頗豐,而經費僅有千元。深望宣傳部,政治部給予切實幫助,而不去空談。他具體地替老舍「攤派」了:「只要把現在宣傳部的五百元擴充到五千元,把政治部的五百元也擴充到五千元,那麼有了這一萬元的補助費,那我們的成績必更可觀了。」

  老舍在台下聽得高興,私下裡沖著姚蓬子直伸大拇指。等到他上臺發言時,他根本不用講稿,把這一年來「文協」所經歷的一切滔滔不絕講起來,他流水帳似地報告了「文協」所做的工作,(這些全在他腦子裡裝著呢。)歷數了在座諸君為「文協」所經歷的種種磨難和創業的艱苦(而唯獨不談他自己)。

  聽眾席上爆發出熱烈的掌聲,人們敬重他——雖然他並沒有講自己所付出的一切。人們熱愛他——因為他書寫得偉大,而在這些平凡小事上同樣體現了他那偉大的人格。

  經久不息的掌聲使他漲紅了臉,他向台下鞠了一躬,大聲說:「我謝謝大傢伙了。」

  這句話又引起了一陣更加猛烈的掌聲。

  老舍的手有些發抖了,他激動得有些難以自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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