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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文人的抗戰(2)


  老舍也把為抗戰而寫的小戲登在了創刊號上。他沒忘了向忙得團團轉的姚蓬子請安,並祝賀他如期完成任務。

  老捨身為「總務部主任」,最頭疼的還是錢緊。

  老舍是那號楞叫自己刹緊褲腰帶挨餓,也不能叫朋友受半點屈的人,雖在異邦也待了多年,可卻挺看不上西人那套兩人吃飯,各自會鈔的臭毛病。他覺得這種冷冰冰的交際,太缺乏人情味。過去自己要單兒,待客接友總是那麼透著大方,那總是除了稿酬之外,還有著一份「鐵杆莊稼」似地工資收入,現如今操持這樣一份家大底薄的大「家」,甭說是缺銀短兩地老鬧「無米之炊」,就是有米有肉也還難操持得好呢。

  為接待英國詩人奧登和小說家伊粟伍德,便定下了德明飯店——派場還是要講的,邀了文藝界人士近百人——體面不能失。可這些開銷全部要錢啊。

  沒旁的辦法,只能再挨幫磕頭,以解燃眉,坐冷板凳,甩臉子,老舍什麼沒見過,共滿仨瓜倆棗的款子,還甭說曾經答應下的,好幾個月了,崩子兒沒見著,這便是政府的機關,這在先,甭說這幾個錢了,就是再有這麼一倍,寧肯不要,也不受那付氣,老舍思忖著。可眼下,甭說這幾個錢了,就是再少上那麼一倍也得硬著頭皮去磕這個頭,誰讓咱們是為眾人效力的呢,老舍不再瞞怨誰了,套上他的夾袍,兩手抄在袖筒裡,一路緊走,奔了教育部。

  一聽說是審請補助,就甩過來一句冷冰冰的官話:「先等著吧。」

  老舍為了能辦成事,便強壓著火氣,坐了兩個鐘點冷板凳。還不見召見,他忍不住拉住一位科員詢問:「我那事有點門沒有?」

  「等著吧。」又是那句話。

  好,那咱就等了,反正不給解決,咱就不走。從上午等到中午,又等到下午,還不見動靜,老舍耐不住一把推開了管事科的門,撞了進去。

  「出去,跑這來幹什麼?!」申斥中透著輕蔑,要不是在教育部的辦公室,到真以為是什麼人在攆叫花子呢。

  這聲喝斥,讓老舍再也忍不下去了。他索興敞開大門,沖著滿屋子人不緊不慢地說:「咱們這是好說好了的事,可要象您這位這個勁兒,咱們今兒就算叫上了。這年頭,誰的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我願意來這兒找諸位的麻煩嗎?可我既然來了,就必定要有個眉目。再說,我既然敢來這衙門口要錢,你就應該問清個緣由,要不得罪了人,都不知道怎麼得罪的,將來指不定讓那位吃不了兜著走呢。」

  這幾句話,聲音不高不低,節奏不緩不急,溫溫吞吞,和和氣氣,可就是讓那幾位聽著的主都坐不住了,科長摘下眼鏡,擦掉了水氣,重新戴上,湊過跟前:「您先生是……?」

  老舍打心眼裡膩透了這幫子混官飯的蟲兒,要不是為了「文協」他一輩子也不願意和這道號的人打交道。

  他把身子一轉,避開了湊近來的油頭粉面,「我叫舒舍予,去問你們的張次長!」

  老舍一甩袖子,頭也不回,走了。

  老舍回到「文協」時,發現平日並不多見的沈雁冰、馮乃超都在那裡等他。

  「你回來了,告訴你一個消息,周作人當了漢奸。」馮乃超說。

  「當了漢奸?」老舍一楞,知堂先生曾經是老舍十分敬慕的人。「現在打仗,消息有時難免傳走了樣,不會弄錯吧?」他追問了一句。

  「哎呀,怎麼會錯?」錫金用手指著一個風塵朴樸的人說:「他剛從北平跑出來,周作人現在做了北平大學文學院的院長,那官能隨便當得嗎?那不是漢奸是什麼?」

  老舍難過地搖搖頭,「好糊塗啊,怎麼會,怎麼會……」

  「人不可有傲氣,卻不能無傲骨,他真給魯迅先生丟臉。」樓適夷憤憤地說。

  「知堂先生或許是一時糊塗,或許是身不由已,我們還是應以人為善……」

  老舍話沒說完,便被錫金打斷了,「算了,死也不能當漢奸啊!」老舍不再言語了,恰巧這時工友進來,說是外面有人找舒先生。

  原來外面來找老舍的就是方才在教育部的那個科長和一個科員。但此時已判若二人了,那笑,那站,那一舉一動的表情,雖都謙卑得有點過了頭,可畢竟受看多了。

  科長從拎著的皮包裡摸出一張支票,奉送到老舍面前:「您是大人不記小人過,這錢,您先收下,以後每月鄙人一定派員把錢送來,決不再勞您大駕。」

  老舍是個得饒人處且饒人的主兒,他收下支票,照例客氣幾句,猛然想起周作人的事,便問道:「您二位是在衙門裡辦事的人,消息一定比我們快,比我們准,我問問您二位,可知道周作人,知堂先生可是做了日本人的什麼教育官嗎?」

  「是的,不但如此,還在電臺上發表了講演呢。」那科長說。

  老舍相信了,同時覺得心碎。那曾經多麼美好的一個形像——並不多談政治,考究的文字、學者的風範,雖不像魯迅那樣成為文壇泰斗,思想的巨匠,卻悠哉悠哉過著一種恬靜、散淡的生活。毀了,這學者的形象永遠去了,便再不能回來了,他走回裡屋的時候,大家都看出他失魂落魄的樣子。

  從北平跑出來的人,不僅帶來了周作人當了漢奸這樣的消息,而且還訴說了:揀煤核兒的小孩子被倭寇的車輪輾死,八旬老太叫日本兵用刺刀挑了,市面上再見不著白米白麵,就連棒子麵小米都成了精糧食,市民們吃的是雜合面就鹽水,北平有城牆,東西南北都有城門樓子,城門一開,四鄉八鎮的菜呀果呀就可以滾滾而來,現而今,日本人成天把城門關得死死的,才不管老百姓有沒有羅卜白菜吃呢,這些日本兵就喜歡「花姑娘」,於是便專有一路壞種替日本兵拐帶婦女,多少良家女子慘遭厄運,往日北平城裡那種寧靜、不著誰惹誰,和和氣氣的日子再就沒有了。

  老舍惦記著北平,惦念著老娘,前幾年回家,他勒緊褲帶在西直門裡觀音庵為母親買下一處房子,為讓母親能樂樂喝喝,富富泰泰地安度晚年。那次把母親接進新居,安頓好,他對娘說:「往後日子裡缺啥買啥,您別總捨不得,我每月把錢匯來,您別再攬活幹了。」對於老兒子的這份孝心,老太太心裡甭提多樂了。不過她老人家可過不慣——逛逛萬牲園,游遊頤和園,聽大鼓書看京戲的悠閒日子。得空,她還是願意幫人幹幹活,她知道,日子艱難時候,不少人幫過咱孤兒寡母的,現在也應該報答人家才是。

  可如今的太平日子是沒有了,誰知道什麼時候,日本人也會把刀子架在白髮蒼蒼的母親頭上,也說不準日本法西斯會連人帶房一把火都給燒了,這些法西斯野獸不是奉行「三光」政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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