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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出逃(3)


  老舍十分感激地向他揮手告別,然後回過頭來。這車廂裡坐了一幫子兵,正在打牌。忽然間見有人占了他們的地盤,便罵罵咧咧耍起了威風。

  國難當頭,看見這一夥子兵逃離戰場,卻在這兒向老百姓耍威風,老舍再也忍不住了。他沖著這夥丘八大聲喝道:「你們要怎麼著!有本事找日本人使威風去,在這裡逞強算什麼本事!」

  這些粗胳膊大腿的丘八們楞住了,他們從來不怕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卻叫眼前這個帶眼鏡的讀書人的氣勢鎮住了。

  看見周圍的乘客都在瞪著他們,怕犯了眾怒,也就沒敢撒野。一個老兵立起身岔和著,「算了,算了,何苦和一個讀書人較勁兒,來,玩牌,玩牌。」於是這夥大兵又開始埋頭推開了牌九,「天牌」「地牌」的招呼上了,不再睬立在一旁怒氣未消的老舍。

  因為有了剛才的「英勇」舉動,車廂裡的乘客對老舍生出了幾分敬意,有人把他拉過去,勉強騰出個立腳之地。老舍望望這周圍一張張饑黃、憔悴、恐懼、失神而沮喪的面孔,很感激地點了點頭。

  終於,車廂猛地晃動了一下,開車了。老舍覺出腳下可以活動一點了。便學著別人的樣子,蹲下身坐在了地板上。車走走停停,人昏昏欲睡,四周已經揚起了不協調的酣聲,老舍看著周圍的人,卻愈來愈睡不著了。椅子底下,行李架上,但分能「塞」得進一隻腿的空當,身體打著勾溜兒,准定塞得進一個人。坐在老舍邊上的一個老頭,大約窩憋的久了,喘著粗氣,重重的咳嗽著。那一起一伏的背脊撞著老舍。老舍忍不住,抬起手替他輕輕地捶了幾下,老頭想回過頭來感激幾句。老舍用手推住老頭的身體,急忙說:「您甭動。」

  老頭歎氣了,低下頭,自己叨叨著:「這算是什麼世道,臨到黃土埋到嗓子眼兒了,還要……咳咳……」

  咳的又緊了,老舍急忙去捶。聽老頭的話是地地道道的京腔,老舍心裡一陣發緊,他多想親耳聽聽北平的消息啊。

  「大爺,您上車幾天了?」

  「算今兒,三宿了。從哈德門出城,走走站站,心裡總巴望著隊伍能和日本鬼兒幹起來,一直到了滄州,也沒見個動靜。我這麼跟你說吧,我這輩子往南沒出去過土城,往北最遠就是天橋。鬧長毛、鬧八國聯軍,我也沒出了北京城,現在可好,一個小日本、弄得我到死到死,還得背井離鄉。」老頭說著,從佈滿魚網紋的眼角邊滾出幾顆老淚。稍傾,老頭指著車裡說:「您瞧,這遭的是什麼罪!?」人們睡死過去了。

  車停了。

  因為天亮了,人們便格外地關心自己的身子現如今在什麼地方。老舍也踮起腳尖,想看個明白。可惜,憑他的力氣,他也只能看個五、六分。這是津浦線上的一個小站,站上的難民比車上的還多著幾倍。逃出來命的主兒,眼下又在琢磨著肚皮。有錢的買點現成的,囫圇個兒地嚥下去,只求別前心貼上後心。沒錢的,花樣就多了,有點本事的,就地擱攤,耍兩下戲法,走兩趟拳腳,占個陰陽,賣兩包耗子藥,但分能混上口飯吃,什麼也都幹了。老舍摸著腰裡僅有的五十塊錢,按理說,文人最是無能,筆桿子搖不動了,又不甘心靠賣力氣混飯吃,孱弱的身板加上薄如紙的臉皮兒,文人便絕了生活。而老舍似乎並不在意,光是耍一陣刀槍,便用不著發愁餓肚子。

  一陣淒婉的歌聲在小站上飄著,車裡的人再次爭先恐後地把頭伸出窗外。人群中央,一個破衣襤衫的姑娘用手扯著長長的辮梢,歌聲便是那姑娘的。旁邊立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漢,看上去是父女兩人。

  「賣藝的。」「什麼賣藝的,還不是逃難的。」人們議論著。

  「這是演戲的。」傍著老舍的老頭說。「演戲的?」「嗯。你聽,人家唱的全是東三省的事。」果不其然,歌裡唱的全是東三省的事: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裡有森林、煤礦,
  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九·一八,九·一八,
  從那個悲慘的時候,脫離了我的家鄉;
  流浪,流浪……

  歌沒唱完,車上、車下已經欷歔一片。回頭看看老頭,也已經是老淚縱橫了。

  沉甸甸的心更沉了。

  果不其然,那父女兩人除去假髮、假須,活脫脫兩個年青人,他們領著頭在喊:

  打回老家去!
  收復東三省,收復華北!打倒賣國賊!

  老舍激動了,手也跟著舉了起來。

  日本的飛機嗡嗡地跟著屁股又追來了,轉了兩圈,嗡的一聲又飛走了。逃難逃出經驗的人立刻站起來告誡大家,成群的飛機,帶著炸彈的飛機,說話就會追來丟彈丁。火車晃了一下,慢慢地滾動起來。車廂頂上,四敞的車門又擠進了一些難民,人們不再喊不再罵了,擱在心裡頭的良心但分沒叫狗吃盡了,一陣歌聲之後,便又重新發現了。火車帶不走的,便循著人流緩緩地向南向西移動,肩挑背馱、扶老攜幼,除了偶爾一兩聲嬰兒的哭聲,便只是嚓嚓嚓參亂不齊的腳步聲——沒有希望,沒有目標,沒有盡頭的呻吟之聲。

  流浪,流浪。
  什麼時候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
  爹娘啊,爹娘啊,
  什麼時候才能歡聚在一堂?

  這逃難的人們組成了一付人生悲慘的圖畫。老舍想起了家,想著咱的國,難道就這樣完了!?他咬住了牙,才沒讓湧上來的淚水奪眶而出。

  這就是要當亡圖奴的日子,這是戰爭啊,是關係到民族存亡,國家存亡,人民存亡的一場殘酷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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