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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出逃(2)


  老舍一時還把不准自己在這動盪時刻應先邁那一步,終日抱著部《劍南詩稿》吟誦,「夜視太白收光芒,報國欲死無戰場。」他似乎在等著一天,國家在召喚,他便要和那些不甘心亡國的熱血青年上戰場去和侵略者拼性命。

  老舍歎氣了,他想投筆從戎,可偏有妻兒老小,一大家子拖累,讓他如何割捨得開?

  妻子早已窺破他的心底。大丈夫捐軀報國,千百年來乃被視為國人之美德,女人的深明大義,扯兒牽女,孝敬公婆,便也是國人的楷模。這些小小不言的道理,妻自然是明白了。

  但她也知道,丈夫不是操戈之人,身體又較他人弱些,他應該早些脫開這戰亂之地,因為他的力氣並不在胳膊上,肩膀上,而在頭腦裡,在手上,在他那只戰鬥的筆。他可以呐喊,或大聲鼓勵,摧醒人們去戰鬥。

  再不是風景宜人的泉城了。

  老舍每天看著大批從北而來的難民,心裡不是個滋味。日本人的飛機乍著膀子,抹著腥紅的太陽,發出嗡嗡的響聲,在天空中來回兜著,指不定什

  麼時候,膀子一抖,炸彈帶著響兒就撩了下來。難民沒過完,軍隊便也潰退下來,一個勁兒地奔了南邊,拽都拽不住。老舍心裡明白,丟濟南是早晚的事了,指望不上政府的軍隊。

  晚上,當他獨自呆坐書房,眼望窗外的星空,兀自落淚,手裡握著那詩稿。

  幾天來,老舍己沒有閒心和家人和朋友海闊天空地幽默了。

  妻攏住孩子們,不讓他們去打攪他,孩子們似乎也明白了什麼,靜悄悄地遊戲,壓低了聲音說話,而不再像往日那樣鬧哄了。

  家裡籠罩著一層孤寂而冷落的氣氛,家人心裡也都猜測出,不久,這個家就要發生變化了,往日的寧靜日子,在國難當頭之時,一去不復返了。

  數日前,一位朋友來信邀老舍南下武漢,和文化界諸多同仁一起,以微薄之軀報效國家,宣傳抗日。

  經過反復思索,老舍決心已下,他要投身這抗日的洪流之中去,而不能囚在家中歎氣了。只是要尋個適當的機會,與妻子說明。

  這時,滄州淪陷的消息已在泉城哄開了,人們好像已經聽見了日寇進攻的炮聲和皮鞋踏地的沉重腳步聲。

  本來那些還繃著勁,指望「韓主席」能擋住日本人的主,這時已不願意以身家性命去試「韓老大」的諾言了。公路上、鐵路上已擠滿了鬧哄哄南去逃難的人群。

  該是拿主意的時候了。

  夜深了,妻還坐在床邊手裡縫著孩子們的小衣服。她明白,心事很重的丈夫有話對她說。

  然而,這第一句話真是很難出口。他明白妻子日後肩上的擔子會是多麼艱辛沉重。

  悶了半天,他終於開口了,「青,我不能這樣呆下去,我得走。」

  妻子聽見了。她知道早晚會聽見這句話的。她說:「你放心走吧,家裡的事你不用操心,我會盡力拉扯著孩子的,我還能教書,教學生們認咱們中國字,教學生不忘咱們的國,我不會給你丟臉的,你去吧……」

  妻子的深明大義,讓老舍非常感動,他不知該說些什麼。還能說些什麼呢?於是又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雖說主意已定,但同事朋友勸老舍馬上走時,他還是說,繃繃兒,再稍繃繃一會兒。楞是等到日本兵已推進到了黃河北岸,離濟南城只有幾十公里了。

  老舍認真準備起走的事,趕到十一月十五,街面上已經亂成一鍋粥了,妻子提起事先已準備好的小箱子,督促他立刻啟程。他看著已收拾好的行裝,心亂如麻,這次分手,還指不定何日再見,他眼角有些濕糊糊了,真是萬般無奈啊。

  他依次親過了孩子,看著那一張張天真的小臉,幾乎失去了跨出門去的勇氣。

  「快走吧,別耽擱了。」妻又在催他上路。

  他咬住了牙,對妻子說,「那我走了,這裡的一切就拜託給你了,多保重。」

  他返身走出了家門,急促的腳步聲很快便消失了。

  天擦黑時,猛聽見三聲巨響,火光照紅了半邊天,國軍炸了黃河鐵橋。

  這爆炸聲給逃難的人們帶來了更大的恐慌。

  一位送行的同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為老舍弄了一張去徐州的火車票。有了車票,老舍心裡踏實下來,知道這次是定要走了,心裡又感到一陣難過。他喃喃地對這位同事說:「仁兄,您請回吧,上車的事我自己對付得了,拜託告訴我家人,等到了武漢我就寫信來。」

  「舒先生,買到票才是頭一關,能上得車才是關鍵,走不走還不一定呢。」這位同事近日經常送客,已經很有些經驗了。

  果不其然,好容易等到火車進了站,上車的人們一下子亂了套,爭先恐後湧上前去。所有的車門、窗口都擠的滿滿騰騰,行李、皮箱、孩子在人群頭上,肩上傳遞著,更有人花錢雇了幾個大漢把住車門,用身子擋住旁人,讓他們從腋下魚貫而入,這舉動自然會招來一陣陣罵娘聲,然而逃命的人並不在乎幾句漫駡。

  老舍傻眼了,這陣勢,他只有看的份了。

  更有人開始爬上車頂,自認為只要離了濟南便太平了。老舍有些灰心了,他扯了扯同事的衣袖,低聲道:「仁兄,咱明兒再說吧。」

  「不慌,再候候。」

  這位仁兄倒很沉得住氣,他帶著老舍,挨幫去敲那些還沒啟開的窗戶,嘴裡念叨著,「幫幫忙,幫幫忙,謝謝您啦,」一路走一路敲。老舍耐著性子相跟著,眼瞧著就要到了火車盡頭,老舍停下步來,心說,今兒八成算是走不成了。

  這時卻見那火車的最後一面窗子很不情願地打開了,一個燒茶爐的把熏黑的臉伸出來,只見那位同事趕緊在他手中塞了些什麼,大約是「袁大頭」之類,然後拼命向他招手。他不敢怠慢,撤腿奔了過去,在那茶爐工和同事的幫助下鑽進了車窗。

  那燒茶爐的將老舍扯進了車廂,便完成了受賄後的義務,轉身不理他了。這時同事悄悄貼著他耳根子說,「今兒還算順,兩塊錢,您就上來了,便宜。您保重吧,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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