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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寫家和洋車夫(1)


  因為愛清靜,老舍又一次搬家。這回合適了,眼瞧著大海近在咫尺,一推開窗戶,一股子海風挾著腥氣撲進來,老舍深深地吸了一口這帶著鹹味的空氣,心上感到了一種莫大的安慰。

  家算是安頓好了。老舍又被一種愁緒困擾著。多少年了,他都決心冒一下險,去做個職業寫家,不必再為那些「講義」而去忙活。更犯不著去看那位管事的臉子,現而今,往大了說三十七,實說三十六歲,這點兒夙願總未能了,這願不了,總寫不出上乘的小說,老舍自忖著。按說,三十七了,就眼下這點成績,不寒磣,可老舍不是那號有三兩算半斤、容易知足的主。他咂磨著,他離自己的頂峰還有一截子路呢,這會兒不使勁,落個老大徒傷悲,豈不要抱憾終身嗎?可話又說回來,這最後的一段路,怕是難走啊。近來,大學裡常鬧學潮,但這對老舍影響並不大,學生一罷課,他就回家閉門寫小說。

  這天,他正在家伏案疾書,書房的門被推開了,一件油滋麻花的長衫飄了進來。他就是中文系講師張煒。說起來,他年令不小了,大約是古詩文讀多了,張口閉口之乎者也,透著股酸腐氣,他自命是國粹派,信奉儒家之說。他為人慳吝,從不借錢給別人,也從不向別人張口。中文系沒什麼人搭理他,他似乎也以「凡人不理」為泄忿工具,雖不是昂首闊步。旁若無人,卻也目不斜視,透著一股誰也瞧不上眼的勁頭。唯獨,他和老舍卻是一見如故,因為都好杯中之物,便經常找個背靜的小館兒邊喝邊聊,就那麼幾次,兩人竟成了莫逆之交。

  張煒進了門,在兜裡掏了半天,摸出幾個銅板兒。一手掂著這幾個銅板兒,一手做了個喝酒的姿式,然後把銅板兒往兜裡一收,擺了擺手:「走。」

  張煒請客的時候並不多,他的八個孩子把他那份不多的薪水全吃進去了,要是一旦哪位「千金」、「少爺」有個頭疼腦熱,需要一包「仁丹」或者「清涼油」的話,也能夠他一嗆。老舍瞭解這些,平日裡,酒錢、菜錢便都是他掏腰包。但趕上這一天,老張請你喝一盅,你推辭了,不去!他敢掉屁股就走,永生永世不再進你的門。

  那是一間倒還平靜的小館,說是海鮮館,卻只有兩三種沾海味的菜。酒來了,菜來了,兩人各把一壺燙得溫乎乎的「景芝白乾」,自斟自酌。老張喝酒的樣兒比平日裡威風許多,因為是當他請客。第一杯下肚,頭昂起來了,輪到第二杯,嗓門便高了八度,臉頰上也染了紅霞。從皺紋的褶裡也發出了彩光。這時,他便要議論,要罵人。

  不過,在此之前,他總要先抱怨一下命運不濟。常言說,酒後吐真言。因為「五四」運動,他永遠地失去了出頭的日子,孔夫子再沒人信了。而限下那些舶來品自然先進,若不「化」了再用,乃有「抄襲」之嫌,于治國安邦,應被視為大忌。老舍只管聽著,只見老張又揚脖幹下一杯,睜著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把手親熱地往老舍肩上一搭,無比信賴地說:「老舍,你是朋友,咱不瞞你,窮也窮過,富也富過。換句話說,咱拉過洋車,也坐過洋車。沒啥不好意思。我拉丁頂一年的車呢。」

  提起洋車,老舍自然不陌生。於是兩人又津津樂道地談起那洋車上的事兒了。說著說著,老舍漸漸地從老張的嘴裡聽到一些不同一般的東西。

  車夫認為人生最得意的事就是買一輛自個兒的車,而不是賃人家的車拉。有這麼一位,好不容易掙下了一輛車,沒三天,因為家裡哪位病了,便只好賣車買藥。於是又得一番苦幹,車又掙下了。您想,拉卒的年輕,一不賭二不嫖三不喝四不抽,有倆錢兒就攢下買車。誰承想,黃鼠狼專咬病鴨子,家裡哪位又病了……如此三起三落,人熬垮了,到末了還是受窮。

  老張語音未落,老舍就接上去說:「這頗可以寫一篇小說。」

  老張不以為然。他覺著,如果這類玩意兒可以寫小說,那我有的是。接著,他又講了一個。拉洋車的叫軍隊拉了伕,臨完了一個子兒沒給,嘿,還挨了兩腳。不過他也沒吃虧,那陣正趕上軍隊轉移那股亂乎勁兒,順手牽了三匹駱駝,雖說沒發上什麼大財,卻比空手而歸強了百倍。

  老舍越聽越上心,無論如何,他再也抹不掉這些洋車夫的印象,從這年的春天開始,他便留意起這方面的材料,心裡總是盤算著怎麼把它寫成一部長篇小說。

  春末,老舍回北京為母親辦八十大壽。宴席自不必說了,為了討老母親的歡心,老舍還特地請了戲班子,辦了場「堂會」。甚至,自己也跑到席前清唱,為賓客助興。老舍此次北歸,有幾件重要的事情要辦,一來他要借著給母親辦壽的機會,請一下北京文教界的知名人士,為的是想在北京謀一個差不多的事做,青島再好,畢竟不是家鄉,他要回來,回到生他養他的北京。

  「歪毛兒」此時已經是北京大學的中文系主任了,自然少不了要幫「小禿兒」的忙。而另一個原因,就是為了那個不知名的洋車夫的長篇,老舍要親自「體驗體驗」那既熟悉又陌生了的生活。記得,離開青島之前,老舍第一個對臧克家談起要寫洋車夫的故事。

  那是一天晚上,臧克家跑到老舍的樓上,不大的寫字間裡,兩人面對面隨意地談著,窗外有月亮,聽得見大海滾滾的濤聲。「我想寫一部洋車夫的小說,說不好能寫出個長篇。」老舍興致勃勃地說。

  臧克家並不十分瞭解老舍幼年的貧苦生活,只認為他留過洋,當教授,寫小說,能對洋車夫生活瞭解多少?臧克家非常驚訝地看著老舍。

  「您一面教書,一面寫作,還要去接觸體驗洋車夫生活,這……?「嗨,」老舍意味深長地說,「一家幾口,是要抓一個飯碗的啊,我這個『教授』,肚子裡沒什麼貨色,兩個禮拜,頂多兩禮拜就倒光了。現蒸了現賣。有的作家當教授——「他伸出右手的兩個指頭,「哼」了一聲,詼諧地說:「兩個鐘頭就倒光了。」

  兩人放聲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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