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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青島會友(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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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雖是第一次見面,卻交往已久。他們之間沒有那俗氣的客套、謙詞,可以無拘無束,隨心所欲,想談什麼就談什麼。 等僕人老田端茶進屋的時候,他們大約已自報了「賤庚」,老舍正伸出一隻手掌,興致勃勃地說:「我大你五歲,可這五歲就把我送進了中年,而你還算是青年人,按說,我該叫你一聲『小老弟』,對嗎?說真格的,我是很喜歡你的詩,別看我現在的記性大不如前了,可你的詩,我算是刻上了,你聽聽: 總得叫大車裝個夠,它橫豎不說一句話,背上的壓力往肉裡扣,它把頭沉重地垂下! 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它有淚只住心裡咽,眼裡飄來一道鞭影,它抬起頭來望望前面。 ——我記得你這首《老馬》。」 年輕詩人的臉有些微紅了,比起來,自己不過是個文壇新兵,而對面坐的是文壇宿將,語言大師,臧克家回想起幾年前…… 兩年前,年輕詩人的第一部詩集《烙印》出版了,當時,並沒什麼人知道臧克家是誰,他的詩也因此受到冷落,而不被人重視。他心裡很難過,那一篇篇的詩文,畢竟是他嘔心瀝血之作,他心裡清楚,除了自己是一個無名小卒以外,還有許多「名流儒士」對新詩瞧不上眼。 《烙印》是自費出版的,書店這時也有意拖延不接這部作品,眼看著這部詩集就要泡湯兒了。忽然在《文學》雜誌上登出兩篇評介《烙印》的文章。一篇是大文學家沈雁冰(茅盾先生),另一篇則是著名寫家舒舍予。茅盾先生不用細說了,他培養和扶植了許許多多的年輕文學家,但老舍先生文章雖寫得多,卻很少評論文章,這大約也是北京人那種特有的秉性——不得罪人——決定的。在那很少的評介文章裡,人們幾乎沒見他贊許過哪位詩人,哪本詩集。可今兒不知是怎了,不但評了,而且話說得叮口作響,沒半點嗑巴,他稱讚《烙印》裡的詩,「象茅廁坑裡的石頭,臭不臭我不知道,硬是真夠硬的。」 有了茅盾,有了老舍出來說話,書店不再繃著了。《烙印》很快便出版了,年輕詩人也就從此登上文壇。 臧克家想到此,不由地笑了,他沒想到老舍先生是這樣一個人——平易、灑脫,還有一點點小小的幽默。他向老舍介紹了自己去年從山大畢業後,現在臨清的中學教書的現況,又把自己剛出版不久的另一冊詩集《罪惡的黑手》送給了老舍。在詩集扉頁上,他並沒冒然地稱老舍為兄長,而是恭恭敬敬地寫上了「老舍師長」。從此,老舍和臧克家的走動就頻繁起來。 1934到1935年兩年來,除了《牛天賜傳》外,老舍沒再寫大部頭的東西,他的心裡全在短篇小說和創作談上。前一年,良友圖書印刷公司出版了他的短篇小說集子《趕集》,他並不很滿意這些玩意兒,曾開玩笑地對編輯說:「與其說『趕集』,倒不如說是『趕急』。這裡的東西差不離都是『臨上轎子現紮耳朵眼兒』的結果,什麼《五九》、《熱包子》等等,直到《微神》、《大悲寺外》才鄭重起來。」 但通過寫那十幾個短篇小說,老舍發見了寫短篇之難,寫之需有功力,便決心再寫一寫。直到有那麼一天,老舍又想起了《大明湖》,戰火雖說毀了那唯一的手稿,他也確實傷心。沒有心思再重寫了,可那裡面母女兩代為娼的悲慘情景怎麼也忘不了。老舍起身打開檯燈,在稿紙上寫下了《月牙兒》三個字。他沒再「幽默」只是憑著思緒走下去。 「帶著寒氣的一鉤兒淺金。」「媽媽的手……」老舍記起了母親為生計去洗那「黑如鐵」的布襪。他便寫下去,「……起了一層鱗,……她的手是洗粗了的,她瘦,被臭襪子熏得常不吃飯。」 月兒忽然被雲掩住。「我」又看見了月牙兒。詩一樣的月牙兒籠罩著全文,在「我」孤寂的時候,只有月牙兒陪伴著「我」。月牙兒仿佛是個有靈性有肉體的活物,它在主人公心中激起的感情也給了讀者。老舍終於一步一步駕馭了短篇小說——這種不能偷懶,不能藏奸的體裁。 作為一個小說的寫家,老舍敢說,短篇、中篇、長篇全都嘗試過了,結果是令人滿意的。 轉眼到了暑假。老舍不必再為那「濟南的熱」擔心了。青島是避暑勝地,雖說夠不著山野老林的陰涼之氣,卻「攀」上了海洋的適宜之氣。老舍應了《宇宙風》主編林語堂之約,撰寫創作談,分期連載。老舍又拿出了那股子幽默的「名士派」風格,就連題目——《老牛破車》都透著與眾不同。因為《宇宙風》九月才創刊,因而老舍並不太緊張,有些空餘時間,又有不少朋友都湊在一塊堆兒了,老舍也想舒舒心,玩一玩。他跑到洪深家去調嗓子,跑到王亞平家打麻將,再就是下館子吃海鮮就酒。「荒唐」了幾天,老舍又有點閒不住了,他想看看朋友們、同事們是不是都這樣,他決定先上王統照家。 「是舒先生。」開門的是臧克家,他剛從臨清回青島休暑假,也是想回來和大家聚聚。 老舍進門一看,嘿,人還真不少。從右往左數,洪深、王統照、王亞平、趙少候、吳伯蕭。這裡數洪深年長,做事也頗穩重,他待老舍坐下,便說道:「舍予,你有什麼打算?我們剛才議了一會兒,總不知暑假裡做點什麼好。」有人建議遠足,有人提議開個詩會,說來說去,總扯不到一個轍上。 「舍予,你說說,」洪深要聽聽老舍的意見。「反正是不能荒廢了,大傢伙兒聚在一處不易,偏要幹點洪深笑了。「舍予也沒主意,我看啊,咱們各過各的吧。」「哎——」老舍連忙站起來,「咱們得合計合計呀。」 「我提個建議,」在座的《青島民報》的編輯靈機一動,「你們大都是文學家,剛才老舍先生說了,能湊在一起不易,也是咱青島的一次機會。咱們辦個暑假短期文學刊物,民報出紙印刷,出編輯,然後隨民報發行。只是這個刊物的名字……」 這個提議立時得到在座者的擁護。不管過多少年,只要一拿起這刊物,大家就會立刻想到一九三五年在青島的那個夏天。 「這主意不錯,再起個好名字,誰來?」王亞平嚷嚷著。 「有了,叫《避暑錄話》。」老舍說道,「宋朝時候,有個劉夢得,博古通今,藏書三萬餘卷,論著很多,頗有根底,這個《避暑錄話》,也是他的著述之一,凡二卷,記了一些有考證價值的事。我們取這個刊名,要利用暑假,寫些短小的詩文。」 「極好,極好。」老舍剛說完,洪深便第一個歡迎道:「『避暑』不是乘涼,而是『避國民黨老爺們的炎威』。」 在座諸公,莫不拍手稱快。民報的編輯也就乘勢約好了各位的稿子。沒幾天,《避暑錄話》就隨著民報一同出來了。十六開八頁,老舍的短文代替了發刊詞,各位大寫家也把自己的各式作品擺進去,一時間,《避暑錄話》成為避暑人們的熱門話題,也是在青島沉寂的文壇上投下了一顆小小的炸彈。 暑期過去了,無須再避了,《避暑錄話》也就隨之消失了。 那年稍後一些的日子,老捨得了個胖兒子,起名的時候,為了不費腦子,便撿了個筆劃少的字——乙。 舒乙——小胖兒子順順當當地來到了這個世界上,老舍忙不迭地寫了封家書,千言萬語,告訴母親的只有一句話:「您抱孫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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