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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青島會友(1)


  近日不斷有朋友來信,勸老舍出來走走,不要總悶在一處。老舍心裡也開始有些活絡了。雖說山東算得上是「聖人」之鄉,文明古邦。可現在畢竟有些與世隔絕之感。老舍覺得齊魯大學這「世外桃園」也是有些憋悶了。

  提起寫作,總是嚼些今兒看著不覺新,多少年後再看也不覺老的玩意兒,老舍也感到了一絲膩味,山東以外究竟怎樣了?被視為中國文學藝術心臟的上海,現如今又是怎麼個模樣?老舍不是那種守著一個地方認死理的主兒,他也有心出去活動活動了。

  老舍放下朋友的信,又發愁地看著桌上的稿子,牛天賜念不好「人之初,性本善」,念走了嘴,成了「人之初,狗咬豬」。

  打三月份開始「侍弄」牛天賜,稀稀拉位,一天滿共寫不了千字,眼見著天氣又熱起來了。老舍覺著東洋鬼子和一切敵人都算不得可怕,兵來將擋,水來土淹嘛。唯有這熱有些可怕,您不知找誰玩命兒去,又難於解脫,雖然中國的三大火爐排上了武漢、長沙、南京,輪不到濟南的份,但嘗過些苦頭的老舍,對這泉城的酷熱也還真有幾分畏懼呢。

  老舍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寶貝女兒小濟,她倒不怕熱呢,正在床頭大睡哩。老舍喜歡孩子,寫完《小坡的生日》,他曾很認真地總結過寫這篇東西的心得,他愛孩子。而孩子最叫人喜歡的地方,莫不過是天真。小玲兒,小坡,當然還有寶貝小濟和這躺在桌上的牛天賜,都是這位寫家心愛的「作品」,為了孩子,老舍什麼都捨得,都豁得出去,可現在「牛天賜」還在這兒「躺著」呢,還不能和那些已完成的作品那樣,走向社會,向著「親人」們歡笑著,訴說著。

  因為還要編輯《齊大月刊》,倘若每期不去寫些東西,老舍就要抽空翻譯一些什麼。比如:《文學中理智的價值》、《文學與作家》,這也費去了很多精力,更不要說還得把心思放在教課上了。而近一年來,他又憑空添了不少「社會工作」。他常要被許多校外團體請去演講,他那令人常常捧腹大笑的演講,四處受到歡迎,可這些活動卻使老舍感到很沉重。他漸漸認清了一個問題:

  不排除那些戛七馬八的干擾,就很難寫出好作品來,做寫家不徹底專業化,永遠只是個混事由的,就是趕寸了勁兒,寫出點象回事兒的玩意兒,也會缺胳膊少腿……

  想到這兒,老舍暗下決心,不能再維持這種狀況了。

  六月二十九日,老舍正式向齊魯大學校方遞上了辭呈,校方在放暑假之前,同意了文學院這位雄心大志的副教授的辭職。老舍回到家,心裡輕鬆了許多,翻了翻《牛天賜傳》的稿子,心裡一算計,打從二月份開始動手寫,到今天近一百天了,只不過才寫了二萬多字,於是老舍埋下頭來,安心對付「牛天賜」了。

  老舍辭去教職的消息不徑而走,文學界不少朋友稱讚老舍有魄力,終究要成大氣候。

  而教育界幾個朋友卻不以為然,他們認為:小說固然可以寫,但書還是要教的,於是朋友們便紛紛投書。前者認為:爽性撒開了寫,以寫為業,照樣可以養家糊口。後者的朋友則以為:如果齊魯大學條件不夠好,可以給老舍介紹一個更好的學校,但書還是應該教。

  每天這些信都送到太太手裡,她把這些信分類放好,等著老舍自己拿主意。但現在還不行。她知道老舍眼下正全力顧著「牛天賜」,假如現在去給他添亂,那個姓牛的孩子怕是會「死」在半道上了。

  七月中旬,老舍已經寫了五萬多字,他喘了口氣,又貓下身於下去了。八月十日,老舍在日記上記下:

  「《牛天賜傳》寫完,匆匆趕出,無一是處。」

  太太把一摞信擺在老舍的書桌上,老舍點燃了煙,一封一封默默地看著,直看到吃中飯了。太太仔細地捕捉著他臉上每一個微小的變化,揣測著他的決定,他究竟怎樣想呢?

  一直到夜闌人靜,老舍才把心裡想的說出來了:

  「過幾天,滌州和齊鐵恨就到南京了,我也想去和他們一塊兒到南方走走,是做寫家還是教書,我準備出去轉轉再說吧。」

  「我也有這個意思,你應該去走走看看了。孩子還小,我不能和你同去,身體要自己照料好,尤其是你的腰。」

  老舍指指牆上掛的長劍,笑著說:「我是文的管肚子,」他拍了拍肚皮,「武的管腰。」

  「嗚——」

  老舍還沒站穩,南去的列車便啟動了,老舍提著那還是從英國帶回來的棕色公文包,推開了一等車廂的門,隨著畢恭畢敬的列車員指點,落坐在沙發靠椅上,窗外,撲面而來的是綠油油的青莊稼。

  十幾年前,他第一次南去,也是第一次坐火車,那時擺在他面前的路是很清楚的:在教育衙門裡混事由兒,當科長,當處長,混得好,還許可能再往上爬,路也許會順順溜溜,但不知要踩多少人,又誤了多少他人子弟,昧了多大的良心……

  而如今,已經是三十大幾的中年人了,路卻是晃晃悠悠,常常拿不准該怎麼走了。

  車過泰安,他抬頭向泰山頂上望瞭望,前些日子隱居在泰山的馮玉祥將軍率領部隊跑到察哈爾打了一通日本鬼子,大大地給中國人出了一口氣。後來因糧草彈藥不足,又沒有援兵,好端端的一個局面眼見著又玩完了。馮將軍只好又折回泰山。

  老舍知道,馮玉樣是不甘寂寞的,是會堅決抗戰的,總有一天,他會再次出山揮刀躍馬,衝鋒陷陣,給小日本點兒顏色瞧瞧。

  列車過曲阜,走徐州,第二天到了浦口,乘輪渡過長江,白滌州和齊鐵恨君早已在江邊迎候了。

  見面頭一句話,老舍笑指著身上的薄薄的大褂,抖落著說:「我這是逃出火罐,又入火爐啊。」

  大約都是在北方住慣了的主兒,對於怕熱是一致的。但分能早點逃出「火爐」,便一分鐘也忍耐不了,他們三人只跑到「中山陵」向先總理致了哀,立馬收拾行裝,離開石頭城,直奔上海了。

  他們此行的目的不是遊山玩水,只為訪親拜友,所以到車站迎接的人也就很多。有文學界的朋友,也有教育界的朋友,有左派,有右派,自然也會有那號稱不左不右,不偏不袒的「中間派」。不過,在當晚「老正興」舉行的洗塵宴上,各派都暫將門戶之見棄在一旁,開懷放量「吃老酒」。老舍前幾部書的編輯徐調孚特別關心老舍近來有何新作,老舍於是直言相告,《牛天賜傳》已完稿,不日,《論語》雜誌上就要開始連載。接著,便講了《牛天賜傳》的一些情節,徐調孚拍手稱好,驚動了鄰座的鄭西諦,他回過頭來,問:「有什麼高興事?」「舒君」徐調孚指著老舍說:「近日又寫了一篇東西,還是那麼俏皮,那麼幽默。」

  「什麼內容,什麼名字?」西諦問。」

  老舍一五一十地把《牛天賜傳》敘述了一遍。西諦沉思起來,俄傾,鄭西諦問道:「舒先生自己以為《貓城記》怎樣?」「不好。勉強把它寫完,後來看看,實在糟心,我並不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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