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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他鄉遇知音(1)


  舒慶春開始了他的留洋生活。

  舒慶春在東方學院上課沒幾天就發現了一個頭痛的問題,教英國人比教中國人難多了。先說這些學生吧,什麼人都有,有軍官、職員、家庭教師,有老頭兒、老太太,也有年輕姑娘、半大小子。弄不清楚他們為什麼要學中國話,受這份「洋罪」。再說這兒的學生比先生厲害,想學什麼只要說出來,先生就得教什麼,誰讓是錢管著呢。本來,來學漢語的人一大半都是圖個新鮮,他們看著中國的事比聽中國話新鮮,就一個勁兒地鑔哄,今兒個提出來學什麼占卦,明幾個就敢提出來學包餃子。

  有個學生一本正經告訴說要學中醫。莊士敦叫慶春去糊弄兩天。慶春想了,中醫這玩意兒別說我壓根兒就不會,就是會,能瞎教人嗎?學不了兩天,他敢自己掛牌行醫,吹說是李時珍嫡傳,有屙肚子鬧腸炎的,敢給人家開巴豆,就象給慶春看病的那位「郎中」,差點兒楞沒叫慶春回去。給人治死了,頂多你自己被關進大牢,人家不說別的,說中國的醫道全是騙人的,那不就毀了。說什麼慶春也不教,莊老夫子很不高興,又沒辦法,只好自己去教。反正無非大病小病,一律人參、鹿茸。沒病,這類可少吃,省得上火。婦女有病,概吃鹿胎膏,男子成疾,多喝三鞭酒,碰上跌打損傷,坐船上北平去買「王回回狗皮膏」,有病沒病,吃幾丸「山楂丸」,甜嘰嘰的,撐不著也壞不了事。就這樣,莊老夫子體體面面地把這個學生打發了。

  回到家和「落花生」擺擺「閑盤兒」,更多的時候舒慶春是抱著大本大本的英文原著啃,幹什麼來了,這一點,慶春心裡明白著呢。他絕不肯把時間白白地荒掉。既然是大家都說的名著,那慶春就一定要讀,等他讀了《浮士德》、《伊利亞特》、《奧德賽》之後,他不禁對「名著」這種字眼有了點看法。敢情不是有名的書就都那麼好看。一直讀到了但丁的《神曲》,舒慶春才恍然覺悟,敢情好東西都藏在這呢。一面是生與死,一面是天堂和地獄,上帝、聖者、魔王、賢人、英雄,平民一骨腦兒全搬上來了。那空有一忖姣好面容的人兒,心底竟然很肮髒,可心地善良的人兒,不免墮入地獄。頭一次,能有文藝作品這樣強烈地震撼了慶春,實際上但丁老先生的作品僅僅啟迪了慶春一向純樸、善良的心地,而真正使他在文學上得到幫助的,是以後接觸到的狄更斯。

  許地山整日忙於去牛津上課,沒功夫和慶春「閑盤」了。在寂寞中慶春迎來了到倫敦後的第一個冬天。陰冷潮濕的氣候攸慶春更加想念北平乾燥的空氣,想念小楊家胡同的火炕,更想念為自己操勞了一生的老母。

  慶春是個孝子,雖說一年也只拿個三百五十鎊的薪水(一個英國大學生一年也要用個四五百鎊),可他勒著褲腰帶也要往家寄錢,不能屈了老娘啊。為了多掙點,他也幹點子雜活,灌點唱片,弄些「外快」。後來蕭乾先生在英國就聽過舒慶春灌的靈格風唱片,一口地道的「京片子」,贏得了不少好奇心頗強的聽眾。

  慶春的老母親也終日惦著老兒子,她們道慶春掙餞不易,萬一有個什麼頭痛腦熱的,在異地他鄉能短了錢花?又不象在自己的老根,怎麼也有個二親兩厚的可以照應,還是照顧自己的身子骨要緊。母親到街上找代人書信伯老人生把這點心事一五一十敘權叨一番,那老先生提筆之乎者也制上了一通,於是一封滿載著母親心意的家書飛往了倫敦。

  母親的愛溫暖了遠方遊子的心,慶春發誓將來回家頭一樁事就要娶個媳婦,好好孝順老娘,了卻老人家多年的一份心願。

  在倫敦還有一條叫慶春受不了的就是英國人的飲食。他不懂為何英國人做菜,不是白煮就是楞燒,一點佐料不加,「色」、「香」、「味」一條不沾,還非說是要把肉和菜的本味燒出來。對此慶春大為遺憾,私下裡常念叨起家鄉的「肉未燒餅」、「小窩頭、「薄脆」、「焦圈兒」、「荷葉肉」。慶春覺得,就吃這一條,中國人的確把英國人「鎮」了。

  就這麼,慶春在英國熬過了頭一個寒冷的嚴冬,這時中國的政局已發生了很大變化。

  一九二五年,孫中山在北平逝世。不久,發生「五卅」慘案,帝國主義分於槍殺了中國工人顧正紅,舉國大嘩。

  舒慶春和一幫朋友心裡這恨呀,他們恨這幫在中國國土上作威作福的大鼻子,恨不敢抵禦外侮的腐敗政府。他和寧承恩、酈堃厚、吳定良、邱祖銘、吳南如組成讀書會,相約發奮讀書,將來好報效祖國。

  東方學院一切如故。

  舒慶春沒法兒和莊老夫子對路,卻和一個叫艾支頓的學生甚是投緣。艾支頓雖是學生,比著先生還大著幾歲,是個英國鄉村牧師的兒子,也許他本來有希望成為神甫,可偏偏趕上打仗。等他成了克利孟特·艾支頓中校,可望進一步升遷,仗卻不打了,他只好撿了個粉筆頭,去當了教書匠。艾支頓不傻,除了能把法國話、德國話說得和英國話一樣漂亮外,還惦記著拉丁話會不會沒人繼承,他還堅信要是他不學拉丁文,拉丁文就一定會串了味。儘管他讀書如此發奮,但在認識慶春的時候,卻是一個沒有工作的遊民。戰爭結束後,這個求知欲很強的英國人對語言發生了興趣,他不但精通了法文、德文、希臘語、拉丁文,還鑽研起了漢語。不過吸引慶春的並不是他語言上的天份和旺盛的精力,而是他一見如故的豪爽氣質,這一點可是和凡人不愛答理的英國人守舊習俗大相違悖的。

  初次相識,艾支頓便拉住慶春的手非要找個地方喝個痛快,聊個夠。那股熱情勁兒讓慶春覺得透著地道。觸就喜歡這種爽快漢子。不過他還是推辭了一番,直到艾支頓虎起了臉有些下不來台了,他也就只好從命了。

  他們找了個背靜的小酒館,兩杯「威十忌刃下肚,慶春便覺出這位艾支頓簡直痛快得發邪。他談起了他的經歷,他的家鄉,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容不得別人插半句,他對家鄉的思念與熱愛,贏得了慶春的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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