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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當不了官的「松人」(2)


  母親是上歲數人,一切還都是老眼光,老規矩,不懂得年月不同了,人們對婚姻的看法也生出了枝叉。現在的青年都講究個愛情,更邪乎點的,還有一套理論:什麼「共同生活的基礎,共同語言,共同愛好……」這些道道,平時私下裡她也聽慶春念叨過,可她從來不信這套。她認為還是老規矩好,父母總是比孩子把的穩,現在這世道這麼亂,誰知道遇見個什麼人?!我和慶春他爹結婚前也沒見過面,還不是下了花轎,揭了蓋頭成一家。日子雖過得苦一點,可誰也沒嫌棄過誰。這老規矩有什麼不好?不說別的,就看我這麼大歲數,跑東跑西的四處張羅,也不該一口就回了人家。母親揣摸著,不禁傷心地落下淚來。

  母親攬的這門子親,慶春心裡也真覺的作臘,怎麼和她老人家說呢?跟她明說:「我不能把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孩子接到家裡,叫人家洗衣做飯、生兒育女。就是人家樂意,我也過不踏實這種日子。」他知道這樣說,老太太心裡會更難受。「既要非做個新人物不可,又恐太傷了母親的心。「使慶春」左右為難,心就繞成了一個小疙瘩。」

  哪個當兒子的,也沒有成心不敬父母的,可兩代人生活造成的距離,無法回避的矛盾衝突,使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能按一個框子生活。當父母的教訓孩子一頓,那是天經地義,該著的。可當孩子的要是回兩句嘴,那可就出格了,成了「逆子」「逆孫」。

  舒慶春當然不願意落個「逆子」的名。他左思右想,終於跑去向三姐求援。三姐在母親心目中是個有影響的人。雖說嫁了出去,但家中之事,無論巨細,母親總願意把三姐扯回來議論議論。到底曾是老舒家裡裡外外的一把手啊,家裡屋外的事,她都能料理的井井有條、周周到到。慶春說親的事,三姐聽母親提過,役想到讓兄弟犯這麼大的難。在兄弟的央求下,她答應:由她出面去說服老太太。

  三姐一進屋,母親感到又來一個幫手,就讓她開導開導慶春。本來嘛,閨女向著娘就跟大年三十吃餃子不吃粽子一樣天公地道,三姐自然義不容辭的應下來。

  慶春來了,三姐話一出口,話頭就奔了兄弟。說他如何如何不懂事,如何如何辜負了娘的一片好心,如何不孝,又如何不敬。直說得慶春眉毛揪成一把,嘴巴翹的老高。心說:「人家搬你來,是想請你說幾句好話,役成想你到先把我數叨一頓,這叫什麼事?」

  聽其三閨女這樣說,母親的心舒展開了,喜氣溢上眉梢。心裡對三姑娘更敬重了。

  三姐看出小兄弟的心思,沒吭氣,轉臉甜甜蜜蜜的叫了聲「娘」,趁母親高興的功夫,三姐進言道:「說起來,慶春也不小了,在外面都做了那麼大的事,他什麼不明白啊?要我看,這結婚的事,還是讓他自己拿主意。娘,您也知道他從小那倔頭憨腦的脾氣;就說真把那閨女娶過來,倆人脾氣不投,性子不合,早晚鬧起來,您當娘的心裡不更是塊病嘛。西院他二嬸和二叔,見天紅脖子埂臉使小性,碗沒少摔,碟沒少砸,孩子哭,大人鬧。這幾年,您也沒少給說和,怎麼著呢?還不是外甥打燈籠——照舅(舊)。慶春是個孝子,他能為了這門親事和當娘的遠嗎?」

  三姐這番話,把慶春剛才的那點憋屈勁全說順了。母親可越聽越覺著有些不對味,可一時又找不出什麼理由反駁三姐。沉恩半晌擠出一句:「娘圖什麼呢?娘奔了一輩子,還不就盼著你們能順順當當,能有點出息。只要你們覺著好,娘怎麼都行。」看見娘這樣,慶春有些心酸了,他站起身,把娘扶坐在床沿。說:「媽,除了這件事,我什麼都依您。」

  三姐也湊上來安慰母親:「娘,您的心思慶春心裡全明白,這強扭的瓜不甜,就是硬把這門親事訂下了,日後小公母倆要是不和睦,那不是雞飛蛋打,搭了人情,落下瞞怨。娘,改日我和您一塊去那姑娘家賠不是,不會讓您坐臘。」經三姐這麼掰開了揉碎了的一說,母親點頭了。慶春更是打心眼裡佩服三姐這張能說變了天的巧嘴,剛才那點脾氣全沒了。就這樣,婚事算退了。從此,母親背後雖然還是止不住的為兒子使勁,可當面她老人家再不提讓慶春娶親的事了。

  舒慶春立志要做一個「新人物」,這話一點不假,可他這麼堅決的辭了這門親事,還是因為心底埋著一層更深的創傷。

  那是慶春剛滿十七歲的那年春天,愛神第一次撞進他的生活。我們暫且把這個悄然來到的倩影喚做「梅小姐」吧。一來因為舒慶春後來回憶起這段初戀時,總是梅花長,梅花短的說個不停。二來,他在和老友羅常培訴說因為失戀所帶來的苦悶心境時,曾拿出一首詠梅花詩,對那位小姐寄託了無限的思念。

  可惜這次短暫的初戀很快便夭折了。在震痛過去之後,慶春把感情上的這次沸動深深地壓在心底。十五年後,他寫出了短篇小說《微神》。在這裡他又找見了她的影子。

  「聽見我來了,她象燕兒似的從簾下飛出來;沒顧得換鞋。腳下一雙小綠拖鞋象兩片嫩綠的葉兒。她喜歡得象清早的陽光,腮上的兩片蘋果比往常紅著許多倍……」(《微神》)

  她雖「梳著長黑辮。」象個氣不粗喘,步不大邁的深閨小姐,卻生性活潑、不管不顧,父母在家尚有所收斂,一旦……

  「她父母在家的時候,她只能隔著窗兒望我一望,或是在我走去的時節,和我笑一笑。這一次,她就象小貓遇上了個好玩的伴兒;我一向不曉得她『能』這樣的活潑。在一同往屋中走的功夫,她的肩挨上了我的。我們都才十七歲。我們都沒說什麼,可是四隻眼彼此告訴我們是欣喜到了萬分。」(《微神》)

  年青時的初戀,往往象一場夢。人們總是把最美好的理想、感情投入到這純淨的愛情旋渦中去。那怕到頭來得到的只是一隻苦果,可是在夢裡,人們總是編派出盡善盡美、高尚無瑕的故事。

  慶春是個性格內向、剛強的男孩子,雖然他天複一天、年復一年重溫著那個美好的夢境。但他卻從不肯把這秘密講給人聽,母親自然也就無法知道這一層了。

  他信服過「五四」運動,從骨子裡仇視封建主義的壓迫,從牙根裡憎恨瓜分中國的洋鬼子。但除了正義感以外,他沒有任何固定的政治主張,也從不信奉任何「舶來」或「土產」的「主義」。他只注重實效。然而,他失望了。

  「五·四」一過,學務局自然也少不了喊上一通「新學」,之乎者也外摻和點ABCD。新興的與陳舊的,外來的與土產的,所有這些都被抓來一鍋煮,而且最終那些陳粥老湯會起了作用,蝕去了那新生事物的利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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