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人物傳記 > 老舍傳 | 上頁 下頁
第六章 當不了官的「松人」(3)


  學務局一切照舊,一切。拿吃噌喝,除了一肚子屎便一無所有的傢伙們,照樣到處撈「油水」搶「肥缺」。只要瞄準了空子,什麼七大姑、八大姨,孩子姥姥家叔怕哥哥的小舅子,沾親帶故的,全可以扭進來,搖身一變,辦起了教育。學務局這盆陳年老湯繼續散發著餿氣,那湯裡的蟲兒們,繼續啃著老百姓的脊樑。

  每日上班,這些混事由兒的蟲們總是打著揖問候:「喝茶了您哪。」絕沒有問號。行過了這句老套的敷衍,便接碴開聊昨晚上的戰績。不外乎重溫些牌局上的得失,什麼如何由攢「七大對」改玩「碰碰胡」瞎了一手好牌。什麼連胡三把小番數,不如一把「十三公」、「大三元」。手氣好的主,神彩飛揚,樂不可支。揚言今晚上連莊三把,明兒准定做回「東道」,請諸位同仁來頓涮鍋子。輸了牌的主垂頭喪氣,咬牙瞪眼,發狠說:今晚上一定要撈回來!

  也有不和這幫賭鬼摻乎的,嘻嘻哈哈地擠在一堆敘著昨晚上的豔遇。頭回逛窯子的,總是吞吞吐吐,不肯道個水落石出。久於此道的風月場中老手,擺出一副輕車熟路的架式。美滋滋倒背出一串串的豔名:元春、小紅、英子、鳳凰。糙點的就叫什麼「老丫頭」、「大褲襠」一類的綽號,搖頭晃腦地哼嘰著「窯調」卻楞要告訴說,自己如何如何坐懷不亂,好象真抱著個「綠珠」「西施」般的嬌美娘子。

  也有蔫呆呆坐在那裡發傻的,永遠是一雙睡不醒的紅眼。別讓他聽見「柳泉居」來了「竹葉青」,「同和居」到了「狀元紅」,自一聽說,班可以不上,這酒是非嘗頭一口不行。

  就是這樣一幫「蟲」們在辦教育,慶春的心涼了,他厭惡這一套,可又無力解脫。有一件事給了他很大刺激。同事中有個五、六十歲的老先生,平日總是圍坐在火爐旁,臉上永遠掛著一副獻媚的笑容,無論沖誰,他都這樣笑著。那笑裡明白無誤地寫著:他從來與世無爭,與人無爭。他並不礙著誰,只求混碗飯吃。逢年過節,就是再緊,他也要擠出倆錢來,稱上二斤「槽子糕」,送到頂頭上司家裡。無論大人、孩子,自碰上就要說上兩句恭喜發財,吉樣如意之類的詞。就這樣軟棉花捏的老實疙瘩,儘管上班守時准點,兢兢業業,仍然免不了在上司發怒的時候,落了個抱鋪蓋卷滾蛋的下場。

  舒慶春心灰意冷了,他也開始約個三親兩好的湊上一桌牌局,毫不上心地輸個百八十的銅子。再悶了,就索興和些朋友打上一壺老酒,抄起海碗,拼個一醉方休。酒勁上來,也和朋友們一起罵上一通「姥姥的」「丫頭養的」粗話,舒舒心裡的悶氣。喝足了,罵夠了,困勁也上來了,他便一伸腿上床睡覺。這段日子他是把理想壓在枕頭下,把希望踮在腳根下過來的。

  慶春仍不把自己的理想說得那麼偉大,那樣懸乎。用他自己的話說:「我的理想永遠不和目前的事實相距很遠,假如使我設想一個地上樂園,大概也和初民的滿地流蜜,河裡都是鮮魚差不多。貧人的空想大概離不開肉餡饅頭,我就是如此。」(《我怎樣寫老張的哲學》)

  慶春就是用「北京松人」的這塊包袱皮,裹著他那顆「不肯泯滅的赤子之心。」

  過著這樣醉生夢死的日子,拿著一百多塊大洋的薪水,慶春心裡覺得愧的慌。他覺著,是改變這種狀況的時候了。

  「二十三,羅成關」,慶春沒紮紅腰帶,果然是「喝口涼水都塞牙」。婚約廢掉沒多久,他就得了一場大病,整日高燒,惡夢纏身,昏昏沉沉。眼見著催命的小鬼陰森森地走過來,勾魂的索鏈往脖子上一套,就要上路。耳旁是親人們悲痛欲絕的哭聲,拖去了音兒的招魂聲:「小狗尾巴——回來吧、」「轉——來——啦」。

  他似乎看見了梅小姐,揉著紅腫的雙眼,哭著喊著說:「生不能同寢,死卻要同穴」。一副俠義心腸,他感動了。不再眷戀人間煙火。可老母親又閃現出來,呼喊著他的小名。令他斷難離去。搭上這黑森森的閻羅殿裡壓根兒就沒有看見秦檜、嚴嵩、袁世凱、洋鬼子……他大惑不解,死也不肯再往前去了。掙著命撲騰一下,居然醒了。原來他已迷迷糊糊地躺了兩天了。

  搖搖晃晃地爬起身,病病秧秧地上了街。沿著交道口,他住回家的路上走著。這通折騰使他大傷元氣,臉色臘黃,一步三晃,活脫像是個大煙鬼。路過鐘鼓樓,他停住了。想起了鑄鐘廠裡的「鑄鐘娘娘」。相傳有一位皇上要鑄一口銅鐘,掛在鐘樓上。召集了一大批鐵匠、銅匠。下令說,十天之內,鑄不成這口鐘,全抹脖子。匠人們哪個不肝顫?緊鑼密鼓,加班加點拼命幹,可銅汁子硬是不凝。眼見期限快到了。愁壞了大夥。這天來了個白髮長者,告訴大家,要鑄成這口鐘,非用童男童女祭鐘才能成。銅匠頭有個獨生女兒知道了這情況,一聲不響來到了鑄鐘廠。這是最後一天了,匠人們圍著咕嘟咕嘟作晌的大鐵鍋犯愁呢。姑娘走上前來和爹道了句告別的話,猛咕丁的一頭栽進滾開的大鍋裡。當爹的一伸手沒拽住姑娘,只抓住一隻繡花小鞋在手裡。姑娘死了,銅鐘傾刻間鑄成了。逢早逢晚,大鐘一響,總發出「邪邪」的叫聲。街坊四鄰都含著淚說:「這是那姑娘找她爹要那只丟下的鞋呢。」

  舒慶春感慨頗多,一個姑娘家尚能做出此等壯舉,他一個漢子,終日沉緬在酒、牌之中,真是個怵窩子!

  沿路的「雞毛小店」,崇文門外東曉市的「避難館」還擠著數不清的窮人們。他想起了北京人常說的一句老話:「要了命的關東糖,救了命的煮餑餑」。這話的意思是說,每逢臘月二十三一到,自關東糖往灶王爺前面一供,債主就要登門討帳了。一直到年三十,煮餑餑(餃於)下鍋,討帳才告一段落。不能說是債主局氣(夠意思、講人道),只能說老輩留下這麼個規矩,總要撐門面,以顯示債主的「寬洪大量」。二十三到三十這段時間,「避難館」「雞毛小店」裡都躲滿了還不起帳的窮百姓。沿途的景象使慶春又想起小時候大門、圍牆上畫白道的日子。他心裡更難受了,我現在幹的這叫什麼啊!拿著老百姓的錢餉,幹哄弄老百姓的差事。他覺著對不起父老鄉親,他發誓不能這樣下去了。

  磕磕絆絆地走了一程,身子虛得只打晃兒。趕巧兒一輛拉散座的洋車路過,舒慶春上了車,這才綴過點勁來。跑了一程,他抬眼看了一下拉車的主,才發現是個上了年紀,跑起來連喘帶呼嚕的老車夫。一身補釘落補釘的對襟棉襖,同樣破舊的褲子用破麻繩殺著褲腳。慶春很過意不去,連忙招呼停車。老年大回過身來。並沒放下手中的車把,而是抓得更緊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