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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人之初,性本善(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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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慶春漸漸長大了,全家勒緊褲帶,從牙縫裡擠出錢供他上了「私塾」。從此他也開始背起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趙錢孫李,周吳鄭王……」 那時的先生教書,不求學生懂,只求會唸,會背,會模仿填詞作詩。若問先生這有什麼道理?先生就會據經引典,搖頭晃腦地說:「詩讀百遍,詞意自現。王勃少年,便有『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曹子建七步唸出『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此乃熟讀之後功力深厚。千里之行,始於足下,背吧,背吧。」 不管怎麼說,先生的「教誨」和板子,確實使慶春掃」下了厚實的漢語根基。 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清朝頒佈詔書,廢除了多年的科舉制度。想靠著科舉連登黃甲,平步青雲的幻影破滅了。就連西太后也看出了秀才,舉人的無能,迫不得已,開始了「維新」的嘗試。 八歲那年,慶春考進了西直門大街路北的市立高井胡同第二兩等小學堂。畢竟是有「私塾底子」,居然一考就考上了三年級。不久,他又轉入南草廠胡同的市立第十四小學堂(現在可是西城職工業餘大學了)。 慶春不喜歡洋學堂裡的算術、繪畫,只對國文極感興趣。他背得許多古詩古文,又寫得一手好文章,常常揮灑自如,筆底生風。 轉學之後慶春認識了一幫新朋友,八、九歲的孩子,正是貪玩的年紀。一天,他和同學煜年相約,考完作文一起去放風箏,恰好這天作文的題目就是《說紙鳶》。慶春三下五除二寫完作文,湊到正苦思冥想,不知如何下筆的煜年身邊,悄悄地說:「煜年,我給你起個頭吧,快點交卷,咱們好去放風箏。」幾分鐘後,煜年順利地交了卷。兩人跑出教室,美美地玩了一通。那半空中隨風沉浮的風箏,愰如一只海鳥,在雲海裡遊弋。時而風平雲住,它又猶如一隻在碧空中滑行的鷂鷹。這情景使這對小夥伴陶醉了。如果說作業是學生的敵人,那麼在八九歲的孩子心裡,遊戲、玩耍便是歡樂,是幻想、是希望,是一切。 幾天之後,先生開始講評作文。他把煜年的那篇拿出來大加誇讚:「破題得體,先獲吾心。」講到高興之處,禁不住高聲朗讀起來,「紙鳶之為物,起風而畏雨;以紙為衣,以竹為骨,以線牽之,飄揚空中。」看見先生這樣,煜年和慶春四目相勾,偷偷笑起來。不想被先生拿住。煜年只好從實招來。先生聽後,非但沒惱,反倒拈髯良久,點頭讚歎,聲言:「我在北直隸(北京)教書多年,慶春文章奇才奇思,時至今日,諸生作文無有出其右者。」這位先生幾乎是第一個發現舒慶春文學天分的伯樂。誰能說,二十年以後,當舒慶春遠在異邦的土地上冒然拿起筆來,去寫《老張的哲學》,這勇氣和當年老師的誇讚沒有一點關係呢? 在慶春放風箏,考場作弊的功夫,中國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光緒「駕崩」,太后歸天,三歲娃娃溥儀登了基。廣州城乒乒乓乓鬧了場革命,戰死了七十二條好漢。但天子腳下的北京城依然照舊,沒有一絲風吹進來,也沒有一滴水溢出去。皇上「駕崩」,太后歸天,廣州戰亂,都絲毫沒有打亂京城百姓周而復始的生活,順民們在那幼小的龍種率領下,繼續走著昨天的路。三哥要娶媳婦了,這可是個打光棍的年月,不是因為別的,就是因為窮人太多。姑娘家全都惦著攀高枝,沒有那個黃花閏女樂意嫁到窮家小戶。但要強的母親硬是給三哥拉成了一門親,對象就是在土城黃亭子開茶館的慶春表舅家的閨女。表舅為人通達,說話也地道:我不圖別的,就圖你們舒家名聲好,名聲清白。這件事給小慶春印象很深,在以後的生涯裡,他總是把名聲看得很重,半點不肯含糊。也許也正是這一點鑄成了他日後的悲劇。 三哥的親事定下來了,再沾親帶故也得動錢啊。不拍出四十、五十的,一場婚事怎麼也過不去。表舅把小慶春找了去,前後左右的利害一說,然後把他和母親的意見端出來:把舒家祖墳地先典出去,辦完了婚事,再慢慢贖。表舅對他說,找他來就是為了立個文書,因為舒家識文嚼字的就他一個了。而且這類事只有男人才能主事。話都說到了,慶春也明白了。萬般無奈,寫唄,八個大字:「錢無利息,地無租價。」六十塊錢,一手交錢,一手交地。錢到手了,三哥可以娶媳婦了。 窮人啊,為了生活,能典的全都典出去了。老舒家的祖墳典了出去,嫂子娶過來了。 不久,三姐也出嫁了,母親又少了一個好幫手。慶春的姑媽,那位叼著長煙袋鍋子的老太太也被這日子磨得沒了耐性,腿一蹬,隨著她死去的男人去了。偌大個家族,只剩下母親和慶春倆人。母親閑下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慶春住在學堂裡,不能常回家,母親一咬牙也到小學堂裡當了工友。真是個咬牙的年月啊。幾年生活的磨難,使母親頭上過早地鍍上了白霜,寂寞和孤單又使她臉上平添了許多紋路。母親越發老了。 在孩童的矇憧世界裡,母親是聖潔的。一切善良的因子,好像都是從母體中悄悄傳給孩子的。據說,胎兒懸浮在羊水裡,和母親使著同一個心臟,但分嬰兒有哪兒不舒服,母親頭一個知道。家裡就剩下母親和慶春時,母子倆開始相依為命。十幾歲的孩子,難得像慶春那樣懂事。他懂得自己該做什麼,不做什麼,從不給母親添麻煩。旗人的後代大多愛玩鴿子、弄鳥,可他從不沾邊。 他也有自己的樂趣,他愛讀書,可他又並非什麼書都愛讀。他說:「自幼我就學會逃學楞挨板子,也不肯說我愛『三字經』和『百家姓』。」 除了讀書以外,慶春就是愛去個小茶館聽聽說書的,上天橋看個「噌兒戲」。那時的茶館大多都捐帶兩個說書的撐撐門面。說書的可也真不易。全本連台的「施公案」「彭公案」「楊家將」,硬是從小跟著師付一字一句背下來的。說書人混飯吃的有兩件寶:一張「說破天」的鐵嘴,一付「跑不斷」的鐵腿。無論啥場合,無論聽眾是三倆人還是千兒八百,只要一開講,就不打磕巴兒,不眨眼,一氣說上幾個小時。而且還要把的住,火候一到,見好就收,斷然打住。沖著四方一作揖:「各位三老四少、兄弟……有錢的幫錢,沒錢的幫臉,兄弟謝謝諸位了。」這一套收拾利索,拔腿就撩,奔下一個書場。 那年頭這些窮藝人哪有表,全憑肚裡掐點。無論奔得多急多遠,一到地方,不咳不喘不氣短,照樣口、口、口一通天上、地下的開聊。這功夫就要全仗一雙鐵腿了。小慶春像個小尾巴似的,跟在這些街頭藝人屁股後頭,也練就了一雙小鐵腳。他跑熟了北京城的大小茶館,聽了、看了一肚子的典故和故事。對「北京松人」那一套處世哲學有了進一步瞭解,什麼見人下菜碟,見了松人攏不住火,有便宜不占王八旦,樹葉掉下來砸別人腦袋……北京人愛起哄,愛瞧熱鬧,哪兒有個吵架拌嘴的事,不消倆分鐘就會聚了一幫子敲鑼邊的,只要一紮堆,過路人必然就有伸脖子瞪眼上來就摻和的,也不管是個什麼事。北京人打架也是一絕——天橋的把式,金是嘴活。說出那話能把人嚇死,可就是不動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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