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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人之初,性本善(2)


  北京人也有豪爽的一面,在賭場、地攤、鴿子市、鳥市、酒館、茶座,不難聽見這樣的話:「誰把誰坑了,那得說人家能耐,誰被誰坑了,誰自認是傻蛋。」這條「公理」乍一聽惡得厲害。事後一咂摸,也有道理。那年月,賭場無父子,買賣無兄弟,見錢眼開,六親不認,哥們兒之間,兩脅插筷子……少年時代這段經歷,給慶春打下了扎實的生活基礎。

  舒慶春能成為幾百萬「北京松人」中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和母親的教誨是分不開的,他曾說過,母親是個「寧肯挨餓,也不肯求人的,同時對別人又是很義氣的……」

  上小學時,慶春家確經常挨餓,逢到中午放學回家,慶春聽到母親充滿內疚的回答:「今兒中午沒飯了。」他總是扭頭就走,不說二話。他已懂得自己不是孩子了,雖然那年小慶春還不滿十二歲。他不願意讓母親看見自己挨餓的樣子,不願意注視母親那雙痛苦的眼睛,更不願意讓同學們知道他沒有吃飯,下午上課時,他總是那樣精神飽滿。小小年紀,他已經有了很強的自尊心。

  慶春滿十二歲生日那年,武昌兵變,革命党革命成功。孫中山做了臨時大總統,各省紛紛舉義旗響應。大清王朗——滿族人的天下,傾刻間變成了共和國。辮子絞了,龍旗換了,不滿光緒皇帝、抓過康有為、梁啟超的肉頭袁世凱。清朝的皇帝仍住在故宮紫禁城,共和國大總統住進了中南海。轟轟烈烈,亂七八糟,真是個鬧事的大雜燴年代。北京人新鮮勁一過,又回頭各幹各的了,誰當政,老百姓還是過的苦日子。茶餘飯後的談料又從「國事」變成了柴米油鹽、仁瓜倆棗,不斷飛漲的行情。

  清朝完蛋了,宣統變成了民國,漢人當政了,旗人下野了,變成了遺老遺少。這一切並沒使慶春的家境有什麼改變。十三歲上,慶春考進了八旗子弟中學堂(現在的北京三中),學堂設在祖家街明末名將祖大壽的家廟裡。三進大院,一式大瓦房,窗明几淨。這裡雖說都是清一色的在旗子弟,卻貧富不一。像慶春這樣的窮學生沒幾個,唯一可以讓慶春可以慶倖的是,他小學時的同窗好友羅常培也考進了這所中學堂。這倆個打看「噌兒戲」時就「有難同當,有福同享」的小哥們又在一起了。

  後來成為語言學專家的羅常培教授回憶當時的情景「……一個小禿兒,天生灑脫,豪放、有勁,把力量蘊藏在裡面而不輕易表現出來。被老師打斷了藤教鞭,疼得眼淚在眼睛裡亂轉也不肯掉下一滴淚珠或討半句饒。」羅先生對朋友總是夠意思,時不時「白乎」幾句。說到自己:「一個歪毛,生來拘謹,靦腆,怯懦,計較表面毀譽,受了欺負就會哭,……」他這是在自我揶揄了。

  歪毛和小禿兒最大樂趣就是逛天橋了,只要得空,他們就一頭紮在那裡。舊北京,沒去過天橋,就算不得地道北京人。提起北京城,沒有人不知道天橋的。

  打元朝那會兒,天橋就已經是個市肆,原本有東西兩個河道,遍植荷花。詞雲:「莫道斜街風物好,來到此處便魂銷」(元人《天橋詞》)常有文人騷客登酒樓而賦詩。黃仲則,張船山名揚天下,天橋則是令他們心醉的去處。據傳詩人朱彝尊著《日下舊聞》,歷經數年,便是在天橋酒樓上完成的。足見天橋不光有市餅(飲食小吃),日昃市(晚市),窮漢市(專賣便宜物品),雜耍、地攤,伸胳膊弄腿的。還不乏漢魏、唐宋之遺風。到了民國,慶春、常培這一輩,天橋更熱鬧了。唱戲的,耍猴的,拉洋片的,賣鹵煮火燒的,賣爆肚的比比皆是。

  慶春、常培一到天橋,先一頭紮進雜耍場子。隨著緊鑼密鼓拉開了場子,班主上來了。那段開場白小哥倆早背熟了。不外乎:「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四海之內皆兄弟,諸位能賞光站個場,兄弟就感恩不盡了。」接著叮咣五四耍兩下子,決不會多,就兩下子。又吆喝上了:「光說不練假把式,光練不說傻把式,又說又練真把式。」咣、咣、咣、咣,瞧那架式,馬上就要玩真格的了。不然,他又站在那兒說開了,你也鬧不清他有多大道道。左等不練,右等不練,站在那兒唾沫星子四濺的胡啃。明眼人知道,這是抻著呢!要錢!幾個大子甩下去,乒乓五四好歹練上一通,沒半袋煙功夫,鼓息鑼停。耍手藝的人把金燦燦的小鑼一翻個兒,嘴裡又開始吆喝。沒別的,還是要錢。

  趁著小銅鑼翻個的當兒,慶春和常培眉毛一歪,出來了。轉身又鑽進了戲園子。這裡是名優俞振庭約女伶孫一清合演成班大戲,雖比不上東安市場的吉祥,前門外廣和樓,大柵欄廣德樓富連成科班的氣派,卻也玩的是全本連台,文武全活。小哥倆混進來,先聽一段「蘇三起解」,又來段「水漫金山。」日子長了,慶春也會哼上倆句什麼西皮、二黃之類,打上半套夾生的拳腳。祖輩們這種散發著泥土芳香的藝術薰陶,牢牢地鑄進了慶春的大腦裡。日後,他把這些豐富生活寫進了《斷魂槍》《鼓書藝人》。

  數年之後,他到英倫之島喝了那樣多的洋墨水,但他仍深愛著天橋,家鄉的風土人情,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土老帽」作家。他的筆始終向著下層社會的小人物。

  廢了清朝,興了民國,祖宗的月份牌也被改用了陽曆。春節不讓過了,向格林威治看齊,中國人開始過元旦、新年了。可老百姓卻根本不尿這個小年,照樣按著老章程辦事,只把舊曆春節當做正宗。也許是眾意難犯,中國人開始有了兩個年節。這年的陰曆除夕,學校規定學生一律返校,以響應政府的「新政」。

  要過年了,老舒家的牆上並沒有掛上往年必然懸在牆上的《王羲之換鵝》圖。姑媽死了,哥哥在外地當差,家裡只剩下相坐無言的慶春母子。看著母親孤伶伶的樣子,慶春幾次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默默地吃過了晚飯,兒子終於把要返校的事告訴了母親。母親什麼話也沒說,她懂得小兒子心裡想的是什麼,她站起身,把兒子送到院門口,掏出幾個銅子塞到慶春手上:「小子,拿著。過年買點啥。」半晌她又擠出一句:「早去早回啊。」

  慶春來到了街上。這裡的熱鬧景象並不次於往年,走親串友的人們,不絕於耳的爆竹聲,夜市小販的叫賣聲……這一切慶春似乎都沒有看見、聽見。他抬起頭,看著夜空中清晰可見的寒星冷月,心裡說:「母親,我一定要掙錢養活您,再不讓您去洗衣補襪,再不讓您挑家庭這個沉重的擔子,再不讓……」他覺得他長大了,他發誓要分些家庭負擔。

  學監像是瞭解學生的心情似的,看見慶春後,他象對所有返校的學生一樣重複著說:「回去吧,你們回去吧,過年,回家過個團圓年吧,」看著學監慈祥的笑容,慶春心裡的冰團融釋了。他忘記了說一聲謝謝,也忘記了說一句拜年的話,轉身就跑。這時他心裡只惦記著,大年三十在家獨坐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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